執筆伏案之人微微一頓,略顯疑惑的視線掃過謝懸,旋又低頭,不置一詞。
那視線既不冷漠也不關切,隻是普普通通地一瞥,謝懸卻好似被一捧冰涼泉水當頭澆下,滿腔悲戚如潮水退去。
他低頭打量自己,雖然下船前曾也華服藻飾地裝扮過,但經這幾日颠簸,早已發髻松散,衣着淩亂。他的衣裳上沾滿塵土,各種飾品不翼而飛,衣襟和袖口處破破爛爛,下擺上還挂着細小的枯草,不用照鏡子,他也知自己的形象肯定狼狽極了。
在若有似無的歎息聲中,謝懸窘迫起來,突然沒了說話的勇氣,于是悄悄找了個角落坐下,屏聲斂息等待。
面前香爐青煙袅袅,升騰在空中聚合又彌散,屋宇寂靜、暗香浮動,在循環往複中時間變得格外漫長。
在彌漫的崖柏香氣中,謝懸忐忑不安的心逐漸沉澱,恍惚憶起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多少年前,年幼的自己也曾這樣等待過,在角落認真地習字、賣力地背書,隻為等待那個在案牍前勞碌的人,公文閑暇之餘能抽空來替自己解惑答疑、諄諄教導,再博得他一句小小地誇贊,便更加心滿意足。
到後來他們師徒之間是怎麼走向劍拔弩張的呢?
明明是年幼之時讓他最感安心的角落,到最後每每被晾在此處他卻怒火中燒,自以為受到莫大的羞辱和打壓!
謝懸已經不記得了,也不想再回想。
他現在隻要一想到又回到這裡,仿佛還是那個小小的、安心的自己,心口就升騰出一朵小花朵,迎風招搖。
師父不搭理自己又有什麼關系,這可是能把命陪給自己的人,等一等又何妨,如此這般他還巴不得長長久久地坐上一萬年才甘願!
謝懸想一陣呆一陣,又笑一陣,全然沒注意坐上首之人赫然停了筆,正皺眉瞧着自己,忽然道:“汝又闖下了禍事?”
“什麼?”謝懸恍然回神,擡眼瞧見自家師父肅然端坐,面如秋霜之月,聲似敲冰戛玉,不由緊張萬分,拙嘴笨舌地連連否認:“沒,我……弟子沒有,沒闖禍。”
“汝此行何為?”
雖是一位銀鬓霜發的長輩,青氲山掌門慕昭先的眼睛卻清亮有神,被那雙黑白分明的瞳仁凝視着,仿佛能夠透穿人心,銳利異常。隻是那眉梢眼角中有揮之不去的淡淡倦意。
謝懸張了張嘴,他下意識想說“落雁蕩之行是個陰謀師父您千萬别去 ”,又一時不知從何說起。
他想說的有很多,還想說“林一黎狼子野心他不配您對他的禮遇”,更想說“過去都是弟子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懇請師父原諒”。
他想将長期背負的一切全盤交托,可在慕昭先清亮透徹目光中,那些交織了他種種不堪過往的話語怎麼也說不出口。
思前想後,他字斟句酌地慢慢道:“弟子此次前去試煉,途中發現莫謙言行舉止有異,總覺得他好似在千方百計要弟子去一個叫八角村的地方。于是弟子處處留心防備于他,不想叫弟子發現一個天大的陰謀……”
謝懸将遭遇掐頭去尾,将前世試煉後到自己首次叛出青氲山之中發生的事,當成自己探查出來的情報一一述來。
言罷後還焦慮提醒道:“此去落雁蕩已被設下陷阱,弟子懇請師父速速回轉,萬不能自投羅網。”
慕昭先聽後并不置可否,隻是神色淡淡問道:“這些也是聽莫謙說的?”
謝懸答是。
慕昭先忽然輕叱:“一派胡言!莫謙是一個心思極缜密堅韌地年輕弟子,倘若他有心謀算,絕不可能将圖謀洩露至此!”接着他目光轉悠,意味深長地道:“汝二人一向形影不離,莫不是此行起了什麼龃龉?”
謝懸聞言如遭雷亟,雙頰生疼。
他知道自己形象在師父心目中定然糟糕,竟不想是敗壞至此,于是矢口否認:“弟子沒有,請師父明鑒,弟子所言句句屬實。”
慕昭先聞言眉心輕蹙。
謝懸想繼續辯白一二,蓦然感到一抹隐秘的神識悄悄侵入識海,不由呼吸一窒。
他下意識想反擊,卻又生生壓下沖動,面上裝出懵然不知,心中卻苦笑不已。
這抹神識來的快去得也快,在謝懸識海深處停留了一會,轉瞬消失。
若謝懸真的隻有築基修為境界,他定然發現不了這抹神識。
但他在魔界曾有百餘年時光精研魂術,對神魂之事了如指掌,自己的神魂稍有異常便洞若觀火。
神識盤桓處是一片連接識海與神魂的“灰域“,沾染了神魂玄奧氣息,又不似神魂那般嬌弱。是監護神魂、震懾外邪的絕佳關隘,也是外界連接神魂的唯一通道。
源界仙門為防止傳人弟子在不知不覺間被人奪舍,通常會由師長在此打下印記。
謝懸的識海灰域中也有一枚神魂印記,那是他和師弟、師妹拜師入門時,師父分别替他們三人印下的。
這枚印記曾陪伴謝懸在魔界中颠沛流離,寄托着他對師父的愧疚,是朝不保夕的磨砺中唯一念想。
後來在魔界呆的時日久了,魔氣浸染之下封印的血脈被催發,謝懸人魂逐漸被吞噬蠶食,印記也就跟着消失了。
他為了留住印記做下許多瘋狂之事,但終究徒勞無功。如今印記失而複得,欣喜之餘又不免心中酸楚。
師父肯以命相護他,卻不肯信他,自己當年可真是個混賬王八蛋!是做了多少操蛋事才能讓慈心仁厚的恩師對自己失望至此?
他還試圖說些動情曉理的話挽回師尊心意,門外忽然有人禀報:“掌門,辰時正刻到了,是否按計劃上路?”
謝懸面露懇求之色,慕昭先卻看也沒看他,果斷示意道:“即刻出發!”門外弟子應命而去,不一會兒車軸“咂咂”作響,車馬重新上路。
謝懸大急,膝行上前伏首于案前,幾近哀求:“師父,從前是徒兒愚昧無知誤信奸佞,屢屢不聽教導忤逆師長,您氣惱心冷再不信任徒兒也是應當。隻是徒兒已經知錯了,今後定痛改前非,求師父再給徒兒一次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