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的自己極喜好排場的，走哪都必須要帶着一群幫閑弟子前呼後擁、稱兄道弟地好不熱鬧。

這群幫閑弟子也極會逢迎謝懸，天天圍着捧着謝懸，今天一個“大師兄仁義無雙”，明日一句“大師兄武功第一”，哄得他暈頭轉向，對這些人借他名頭在門内惹是生非都不聞不問，還多次袒護，攪得門内年輕弟子怨聲載道。

可誰承想這夥王八蛋吃他的、用他的、受他庇護，背後卻笑話他編排瞎話，還在他被長老彈劾時紛紛跳出來落井下石。

直到謝懸從雲端被打落泥塵中時，方才如夢初醒。

這個農莊小院是個二進小宅子，四周都有廂房，住在四周廂房的弟子俱已被驚動，修行之人身手敏捷，幾乎是一眨眼，就有四五個弟子就沖出廂房探查，與院中光腳的謝懸對個正着。

謝懸尴尬得想腳趾摳地，僵在原地與衆人大眼瞪小眼，有心想裝作無事回屋，見到沖出來的弟子越來越多，又覺不妥，隻好搜腸刮肚想對策。

對策還沒想出，忽地側旁閃出一人，笑吟吟地走上前來。此人相貌頗為俊秀，神态謙和，常含笑意，頗有些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之态。

此人走到跟前站定，未語先将謝懸上下打量一番，尤其是将謝懸的光腳瞧了又瞧，然後才開口問道：“大師兄，可是有何變故？”

一見此人，謝懸恨得差點咬碎一口牙，滿心的尴尬也丢諸腦後，隻恨身上沒帶劍，否則立時上前将此人戳死。

莫謙，莫向覃！

上輩子謝懸仇家遍地，可沒有如此人一般叫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

這個人，曾經他視之為至親至友，待之至厚、言聽計從，到最後卻被此人冷笑着打下深淵。

猶記得那日。

他猶如困獸将死，莫謙一改往日的溫潤謙和模樣，冷漠地俯視着，平淡地叙述是如何利用一步閑棋步步為營，直至獲利百倍，如今他又要如何榨幹這枚棋子最後一絲價值。

那枚閑棋，就是他謝懸。

他還記得，在那平淡的娓娓道來中，目睹自己師父如其所願一步步踏入陷阱的自責和痛苦。

即使已相隔一世，憶起過往種種，謝懸依然覺得胸中悶痛得隻有挖出心來才能休止。

現在不是結果莫謙的好時機，好不容易重生再來，可不能白白耗費在他身上。自己曆經一世，知曉無數先機，還怕沒機會報仇麼。

忍着滔天的恨意，拼命遏制住想一劍穿心了結此人的念頭，謝懸忽然想到一個主意。

他随即爽朗大笑道：“莫師兄，你來得正好，昨夜雨聲淅瀝，我一夜好睡，在夢中化為一團輕雲，日行千裡，随風而逝，聚時吞山遮海，散時遮天蔽日，好不暢快。醒來時又見雲破月出，偶然間對流風回雪劍有些感悟，一時按捺不住想要演練一番。莫師兄，你且看我舞一回，再來品鑒品鑒如何。”

莫謙眼中盡是敬佩之色，連連驚歎：“在這荒野小村還能有如此機緣，大師兄果然是福緣深厚、天資非法之人，是我等有福了。”說罷拆下劍鞘遞給謝懸，又道：“大師兄，請！”

謝懸忙擺手拒絕，哪裡敢接，他怕接過來一個沒忍住回手就給這人插心窩裡去。

擡首瞧了瞧，正好身旁有棵老柚子樹，他縱身一躍折下一枝條來。這枝條幼嫩細長，被前端一篷闊厚的綠葉壓得彎折不堪。

莫謙表情頓時一言難盡。

當今元界的主流修行法門為天仙道與劍之道，此二道亦稱内、外之道。

劍之道講究的是除劍之外皆為虛無，煩憂可斬，自身可斬，萬物皆可斬。世間有不平，一劍以斬之，世間為不平，一劍以斬之，舍身忘我、一往無前，以通天道。

而天仙内法之道恰恰相反，提倡的是人有氣、靈、命三台關，更強調個人僅憑經曆領悟自身内法，修行就是不借外物壯大三台，最後踏平三關、三台歸一，點燃真靈名火，憑借内化之力溝通天地達到天人合一，飛升仙界。

兩種修行法門根源不同，造成兩派仙門弟子個人武力值上巨大差距。為彌補這種差距，修内法的仙門通常會讓弟子研習一些輔助手段，如陣法、器物、醫毒、惑術等，有的仙門也會教習弟子一些劍術。

謝懸的師門青氲山屬于内法門派，“流風回雪劍訣”就是青氲山的一門弟子普适劍法，不過在内法派背景下，也沒出過什麼劍道卓絕練出氣候的年輕弟子。

要說練出劍氣。

肯定在裝X。

莫謙冷不防被裝一臉，但他到底是心思深沉之人，很快深下心思，驚訝且佩服地誇贊道：“不愧是大師兄，如此年輕竟有以枝代劍、摘葉飛花的劍氣之能，實在佩服。”

這話裡暗含的捧殺之意，過去的謝懸肯定聽不懂，現在他聽得懂，卻不想理會了。

他摘去幾片綠葉，閉眼将早已生疏的流風回雪劍訣在心中默念一邊，再睜眼時眸中射出一道寒芒，他手持枝條踏出一步，擺出起手式，慢慢舞動起來。

流風回雪，輕雲蔽月，這劍法一脈相承了内法門派安适自在的心境，劍招施展不以快為優，講究步履清風、身輕如燕，出劍時輕若流雲，收招時疾若閃電。

謝懸一招接一招流水般展開，初時輕靈和緩，如青雲出岫，其後劍式漸快，又如風卷雲殘。那枝條猶如遊龍穿梭，繞着他上下翻飛，周身盤繞，指點處驟如閃電，落葉紛崩。

他舞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當速度快到頂點某刻後，劍式一轉霎時間又沉重起來。

最開始莫謙與其他看熱鬧的弟子還懷揣看謝懸樂子的想法，直到此處才神色凝重起來。

莫謙尤為驚詫震驚之色溢于言表，他沒想到一夜之間謝懸劍術果能精進于此。

流風回雪本是輕靈舒緩之劍，能将其舞快而不失本意本就難得，在此之上還能再次轉為沉穩之勢，非在劍道浸淫百餘年的大家不可得。年紀輕輕能有如此造詣，謝懸不愧是門内年輕一代天資聰慧第一人。

資質好得叫人嫉妒！

莫謙哪裡知道，謝懸于劍道其實沒什麼天份，隻是他二十多歲的軀殼下，包裹着厮殺征戰了百餘年的靈魂。

劍招使至尾聲，謝懸的劍招已沉重得不可思議，原本被大風吹散的流雲，在風歇雲止後又重新聚集，烏雲翻滾着，奔騰着，從四面八方壓過來。

謝懸将百年的悲怆與痛苦熔于一劍中，過去的苦難與悲傷一幕幕在心中倒放。空氣在這一刻也仿佛凝結了，整個天空像要塌下來。

最後一招謝懸淩空躍起，借腰腹旋扭翻轉之力将手中枝條重重向下劈來，枝頭巍巍的綠色急速聚成一點，利劍破開空氣，猶如劃破重重烏雲的閃電，在極點處又四散爆開飛射向地面。

那落處直直指向莫謙所在。

謝懸淩空大喝一聲：“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