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曾與兩位母親一起逛過的遊樂園,蘇湫是再也回不去的。
因為她長大了就不可能再變回孩童,再也享受不了那種身邊的一切都大得驚人的奇異。
若她再回到那個夜晚,那彩繪的廣場不會再令人感到驚異,巨大兔子揮舞着的機械臂也不再令人恐懼,身邊來來往往的人群不會再像是遊行,她一眼遍知道哪裡會是樂園的邊緣,那裡不再像是另一個世界。
會有人管她叫做蘇總,明明她現在已自知自己不配那個位置。
她不會再在人群裡被那孤獨的初體驗所沖擊,在媽媽的肩上坐着,卻比以往抓得更緊。
“小湫這是害怕了啊。”那姓蘇的強壯媽媽笑着托穩了她。
“我沒有。”蘇湫從小就會因為怕麻煩,而不愛表達出自己完整的感受。
另一位姓林的媽媽在一旁捂嘴竊笑:“你蘇媽媽過去也這樣,喜歡憋着,什麼都不說。”
“那後來呢?”小蘇湫問她。
“後來啊,她就被我追到了,被我馴服了呀。”林媽媽聲音放軟,一把挽上了身邊愛人的手臂。她的雙臂白嫩纖細,與蘇媽媽的對比鮮明。
“唉,在孩子面前呢,你别老這樣……”蘇媽媽紅了臉頰。
很多人都羨慕蘇湫,她媽媽們的感情永遠這麼好。
但蘇湫其實不明白,為什麼她要跟蘇媽媽姓,而不是跟生她的林媽媽姓。她也不明白為什麼林媽媽已經那麼瘦小了卻還是執着于減肥,她和蘇媽媽都是女的,卻不願意像蘇媽媽那般追求強壯。
林媽媽跟她說,女人跟女人也有不同,這世上有更想成為強大的人的女人,也有更想被強大的人保護的女人啊。
蘇湫問,那媽媽們覺得她會是哪種女人?
媽媽們相視一笑,幾乎異口同聲。
“肯定是像我/蘇媽媽一樣的女人啊。”
“你會找到想馴服也想被馴服,想保護,想為了她而放棄一切的人的。”蘇媽媽對她說道,“到時候你可要好好待她啊。”
但蘇湫不想順服誰,也不想被誰馴服。
蘇湫不想讓哪個女人貪戀她的保護,蘇湫更希望每個女人都有保護自己的能力。
蘇湫不要為了誰放棄全世界,蘇湫不要像媽媽們一樣結婚後幾乎沒了朋友,二人世界,隻需彼此。
但當蘇湫想表達自己的決心的時候,得到的回答卻隻有“你還小,不懂”。
“等你結婚了就懂了。”
但蘇湫不想結婚,她不明白為什麼人們總要認為那“冰山”一定會融化,為什麼人們總希望那冰山融化?難道專注于事業就是錯的嗎?是一定會被糾正過來的思想?
蘇湫害怕那種改變,她不希望自己的大腦因孕育愛情而改了形狀,她抗拒着成為“愛情”的母親。
這世上能允許她這樣的女人存在嗎?允許存在一座不願融化的冰山?一個不願離開所有女人們共同居住的大宇宙,進入隻有兩人存在的小宇宙中的,固執的女生?
她望向遊樂場中的那座巨大的招财童女。
她埋下一個問題,一個可能在這個世界裡沒人想過的問題,她希望那更巨大的存在能與她共鳴。
·
再次回過神來後,她對上的是冬沉那漆黑的雙眼。
冬沉:“你會見過類似的建築也很正常。”
那溫和的造物主啊,在說起這些言論的時候卻總是高高在上:
“因為我在寫你們的時候,腦海裡浮現出的很多場景,都需要基于我自己的經曆。”
“這讓你想起什麼了嗎,蘇湫?對不起,我畢竟沒有親眼看過你們的世界,有些構思時的細節,如果我沒寫的話,可能已經忘了。”
她說得誠懇,她看不見那被言語的風吹得開開合合的蘇湫的心門。
“沒什麼,可能我看錯了。”蘇湫冷冷地答,“不是什麼重要的場景,就是我在街上看過一眼這個雕像。”
“等一會兒能上三樓的話,讓我再去看看她的臉,确認一下吧。”
讓我再去許個願吧。
“好。”冬沉答應她。
在聽見遠處夏南清那音調相比往日顯得奇怪的招呼後,冬沉便舉着相機離開了蘇湫。蘇湫看着她的背影,冥冥間明白了為什麼自己能突然想起那童年的往事。
隻因為冬沉剛剛碰了她一下而已。
就像夏南清最初憑着内心的沖動找到冬沉,被造物天生就渴望着向母體靠近,她們之間也天生擁有共鳴,能産生感應。
簡直就像一種命中注定。
她與夏南清也是,天生就是小說的兩個主角,是注定會在一起的命運的雙子星。
多可笑,她曾經向雕像許下的期待,如果不曾離開世界,竟根本沒有回旋的空間。
而夏南清隻會認為這是一個更顯浪漫的愛情。
“南清啊。”她看着那在坐旋轉木馬上與冬沉有說有笑讨論着拍照的戀人。
“我好像從來沒有告訴過你。”
“我有多恐懼,那命中注定……”
·
“完美,命中注定!”
夏南清坐在野餐毯上,打開冬沉帶的速食面包,發現自己抽中了喜歡的卡片後,洋洋得意。
隻是當她看見冬沉卡片上的簡筆畫小女孩比她的更可愛後,她的得意便蕩然無存。
她雙手捏着自己的卡,面對冬沉,看了看冬沉的卡,又看了看自己的卡,又看了看冬沉的卡,最後擡起頭,抿住嘴,嘴裡發出了“嗯……嗯……”的撒嬌聲。
冬沉立刻心領神會。
跟她換了過來。
得到心選卡片的夏南清立馬舉起手臂一副勝利者的姿态,蘇湫坐在一邊,看着明顯不喜歡自己手裡這個卡的冬沉垂頭喪氣的樣子,可憐她就這樣中了夏南清的美人計。
“你想要我的卡嗎?”她用手指點了兩下冬沉的肩。
冬沉看向蘇湫的卡,上面印着一個抱面包袋戴貝雷帽,穿短褲的簡筆畫女孩,正符合冬沉的審美。
她之前抽到的是長裙少女,夏南清的是辣妹風女孩,她現在手捧着夏南清的辣妹女孩隻覺得風格完全不是她想要的那款,但如果能和蘇湫換,那甚至比最初的款式更贊。
“真的可以嗎……”她還先服了個禮貌役。
“你還問我幹嘛?我都說跟你換了。”蘇湫隻覺得她怪。
“那就……謝謝啦!”冬沉快速把蘇湫手裡的卡抽走又把自己的卡給她,有點像叼走面包的海鷗,生怕她會反悔。
怎麼到這裡就有點賤賤的了?蘇湫還覺得好玩。
冬沉她和夏南清,真的也有相似之處啊,蘇湫這才明白。
她對三張卡片都沒有喜惡之分,反正都是帶回去不知道哪天就會随着垃圾一起清走的東西,蘇湫完全覺得無所謂。
但此刻她看着野餐布上另兩個人都得到自己滿意的結果,竟真心為她們感到開心。于是這一張薄薄的卡片好像也滋生出了不同意義,她會在回家後把它好好放進抽屜裡。
夏南清不知何時湊了過來:“哎阿湫你看,我們倆卡的背景好像可以拼在一起耶,看來好像是一對。”
剛剛冬沉跟她持有對卡的時候她都沒發現,現在突然就發現了。
“嗯,是啊。”蘇湫現在沉浸在一種莫名新奇的氛圍裡心情很好,甚至都上手搓了兩下夏南清的腦袋,“是一對。”
這一摸,讓夏南清心裡花海綻放。
她與蘇湫的今日浪漫任務還未完成,她一直在等待它的完成。
·
夏南清希望自己人生中的每一個關鍵節點都能有愛情存在,人生中的每一處美景都能由愛情點燃。
她從小受到的熏陶就是這樣,文藝作品裡如此,她人的言語也是如此:縱使登上頂峰,縱使徒步高峰,若沒有愛情,生命中也總是留有缺遺。
“女人是情感的生物,女人擁有愛人的能力,女人需要愛情。”
後來她來到了這個世界,本以為她過去曾受到的教育都是僞造,卻随着時間流逝,發現這個世界的教育,實則也大同小異。
蘇湫更是作者認定的命定愛人,這一點毫無虛假可言。
那麼蘇湫,你又為何總是逃避呢?
“蘇湫,蘇湫,我追了你那麼久。”
“蘇湫,蘇湫,隻有你能将我拯救。”
那個特定的主演位她一直為她留着,所邀請的嘉賓卻遲遲不願回答,現在所有人都開始看她的笑話。
在她享受到了一點在探險中便能與蘇湫肢體接觸的甜頭後,她便對今天的冒險充滿期待。就像她過去在小說世界裡所經曆的那樣,每一場事件,每一次曆險,實則都是加深她倆關系的紐帶。
但她卻忘了,這裡已不是冬沉的小說世界。
一開始她還以為那個節點終究會到,她們會在今天擁吻,會在今天修複往日的隔閡,她隻需要靜待就好。但她享受了許久與冬沉的玩鬧後,才意識到随着電影院終點的接近,她和蘇湫之間的關系卻分毫未近。
她終于開始感到着急。
當她回想起冬沉那個回望她,訴說孤獨的眼神時,那着急便被越刻越深。
就好像一部電影已接近尾聲,那屬于兩位主演的戲份卻不見蹤迹,反而女主與閨蜜的劇情被越加越多,導演被罵到快宣布退影。
但夏南清隻想為自己争辯無辜,她明明從未抛棄蘇湫。哪怕蘇湫從未向前一步,她也可以自己走出九十九步,哪怕蘇湫不願與她搭戲,她可以站在綠幕前在自己的幻想中演完一部戲,隻要蘇湫願意後期補上就行。
隻要她能踏出一步就行。
但蘇湫在那昙花一現的摸頭後,卻依舊什麼表現也沒有。在那已不算“午”的簡單午飯過後任憑夏南清怎麼放棄拍攝纏着她,她的視線都總無意識地看向那有着雕像的終點,而根本不關注眼前。
那折磨了夏南清數年的不甘心再次占據高位,等黃昏之時終于抵達影院也沒換來回饋。
夏南清隻好放手一搏,她要站到那一樓昏暗歌舞廳的台前,她就要重新站到這廢棄的舞台上去唱那另蘇湫懷念的歌,她就不信她不動情。
“等等,你先别上去!”又是冬沉的聲音。
“煩死了,幹嘛!”夏南清本來就焦慮得要命,冬沉在今天已經開啟了三次的過度保護從這時起成了一種柔軟卻難以掙脫的束縛,令她心煩意燥。
但當她回頭瞪向冬沉的時候便已經後悔,她的造物主像被吓到一樣愣在那裡,垂着眉,抿住了嘴。
好吧,她算明白了,這是個脆弱玩意。
她不能以對待蘇湫的方式對待冬沉,蘇湫是塊劈不開的堅石,她可以愛她喊她恨她哀怨地求她吻她,反正當她把她撲倒時,會被撞出裂痕的隻會是夏南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