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突如其來的風吹過山頂,像利劍一般從兩人之間掠過。袁窈的目光平和,有種讓他意想不到的冷靜。
他道:“你若殺了他,就是我祈族的大恩人。我和全族此生都忠于你,為你驅策。”
蕭浚野搖了搖頭,他不想驅策任何人,覺得那樣跟袁馭恒也沒什麼區别。他認真道:“我就想讓你們跟從前一樣,過平靜的日子,也希望你不再難過。”
袁窈心中最柔軟的地方仿佛被他輕輕碰了一下,有種被人好好珍惜的感覺。自己從前雖然受了很多苦,可如今身邊有了他,那些痛苦便如海水沖刷沙灘,都散去了。
月光靜靜地照下來,山間有幾點藍盈盈的光不住閃爍。蕭浚野覺得奇怪,策馬往前走了幾步,卻見是一塊裸露出來的岩石斷面,映着月光發出瑰麗的光芒。
“那是什麼?”
袁窈望向了那邊,看到那塊石頭的瞬間露出了笑容,仿佛遇到了老朋友。
“那才是月照山裡最漂亮的寶石,咱們過去看看。”
此時大部分守衛都已經睡了,值班的也頭一點一點地打着瞌睡。這地方幾十年如一日,沒出過什麼岔子,他們也就懈怠了。
兩人下了馬,沿着一條小路悄然進了山谷。周圍黑漆漆的,那塊石頭的斷面幾乎透明,映着月光放出藍色的光芒,就像天神遺落在人間的一塊月亮的碎片。袁窈從腰間拔出匕首,用力鑿了幾下,撬下了一塊巴掌大的石頭,遞給蕭浚野。
“月光石,漂亮吧?”
未經打磨的原石透明如水晶,又流動着藍色的光芒。有些地方光芒濃烈一些,就像子夜的星空;有些地方藍得淺一些,如同與天空融為一體的海。蕭浚野注視着那塊石頭,感覺心都變得甯靜起來了。
“真漂亮。”
袁窈便笑了,像個自豪的小孩子,把家裡最美的東西展示給最重要的人。蕭浚野的心柔軟起來,一雙眼睛隻注視着他,這寶石雖然美,卻不及他的萬分之一。他仿佛就是月光的化身,朦胧而又美麗,是這座山中最美的寶藏。
他這麼想着,忽然意識到當年他的母親也是這般綽約動人。袁馭恒最初遇見她時,心裡在想什麼呢?或許他曾經對她驚為天人,卻又狠狠地奪走了她的一切,囚禁了她半生。
袁窈手裡摩挲着一塊小一點的,道:“這種石頭不如翡翠貴,我爹隻想要錢,也就沒讓人開采。但我覺得這種石頭比翡翠好看多了。”
蕭浚野也有同感,比起那些明豔的翡翠,這種寶石光芒溫柔内斂,又如夢似幻,更讓自己心動。正在這時候,前方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一個幹瘦的老者走了過來,擡頭望着這邊。
蕭浚野警覺起來,下意識伸手按劍。袁窈看清了那人,一把拉住了蕭浚野道:“别動手,是我舅公。”
那人五十來歲年紀,皮膚被曬得黢黑,身材幹瘦,脊背也有些佝偻,活像個擱淺在岸上的蝦米。
他認出了袁窈,頓時激動起來,小聲道:“我就瞧着這邊好像有人影,好孩子,你怎麼來了?”
袁窈好久沒見他了,他比祖父小十來歲,本來是個挺精神的人,被折磨了這些年,竟衰老得像六十多歲的人了。他有些難過,道:“我來看看你們,大家還好麼?”
舅公苦笑了兩聲,道:“勉強能過日子,袁家的人給口飯吃,監工的也不怎麼毒打我們了。舅公鑿不動石頭了,他們瞧我有些輩分,讓我幫他們看場子。”
他這麼說,袁窈心裡更不好受了。有飯吃有衣穿,不受人欺辱的尋常日子,對于這裡的人來說已經是奢求了。袁窈隻恨自己救不了他們,眼中泛起了淚光。
他道:“我以後一定想辦法救你們。”
舅公歎了口氣,覺得力量相差太大了。鎮南王有那麼多兵馬,他們都是老弱病殘,就算袁窈能殺了這些守衛,鎮南王也不會放過他們。這些年不是沒有人試圖反抗和逃跑,下場都極其悲慘,讓活着的人也不敢再去想跟自由有關的一切。
遠處火光一閃,有人朝這邊過來了,一人吆喝道:“老鬼,你在那屙屎呢,半天沒動靜!”
舅公連忙擺了擺手,道:“你們快走吧,别讓他們發現了!”
袁窈還有些不舍,蕭浚野已經拉着他鑽進了草木叢中。兩人悄然走遠了,回頭望見舅公佝偻着背往回走去,賠着笑跟巡邏的士兵敷衍了幾句,低頭鑽進牲口棚一般低矮的屋舍裡,山谷也變得悄然無聲了。
兩人往山頂走去,想着剛才看到的情形,腳步都變得沉重起來了。前頭的山路陡峭難走,蕭浚野先上去了,轉頭攥住了袁窈的手,把他拉了上去。他的手穩定而有力量,仿佛安撫着他的情緒。
袁窈心裡充滿了自責和無力感,那樣一個讓朝廷都覺得棘手的人卻是自己的父親,也是他這一生最大的敵人。袁窈下意識擡起頭看着前方,明明站在山頂,卻覺得自己被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下。
他悄然攥緊了拳頭,袁馭恒一日不死,自己的族人就永無出頭之日。
蕭浚野知道他在想什麼,道:“你放心,等朝廷讨伐袁賊,我一定取他項上人頭,慰你族人在天之靈。”
黃金緞和朝天椒在樹叢中等着,一見他們來了,悄然鑽了出來,低頭親昵地蹭他們的手。袁窈的目光卻黯淡下來,自己的仇他還是想親自報。他道:“阿野,我隻有一個要求。如果以後你覺得我哪裡對不起你,不要恨我。”
蕭浚野一詫,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說,垂眼看着他道:“你還想騙我?”
袁窈靜了片刻,輕聲道:“不是,我隻是……害怕。”
他不安的模樣讓人心疼,看到家鄉變成這個樣子,任誰也無法平靜。蕭浚野把他攬到懷裡,安慰道:“别怕了,咱們會一直好好的。”
朝天椒打了個響鼻,黝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他們。黃金緞的性情溫柔,見他倆靠在一起,也過來蹭他們。袁窈被馬兒拱的輕輕一笑,道:“好。”
兩人回了水月谷,外頭一片水深火熱,這裡依舊是一派世外桃源的氣息,幽靜得讓人忘俗。蕭浚野穿着一身墨藍色的衣袍,金刀大馬地坐在一棵大榆樹下,看着旁邊的老師傅忙活。
于白鶴跟着他道:“小三爺,你去那麼遠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蕭浚野淡然道:“出去跑跑馬,兩天就回來了,有什麼好說的。”
于白鶴已經聽小懿說了,這兩天一直坐立不安的,就怕他出什麼差池沒法跟他姐姐姐夫交待。他進雲騎尉的第一天就宣誓無論如何也要效忠主人,若是連這小祖宗都保不住,自己還有什麼臉面當雲騎尉的首領。
他不放心地道:“現在雲南那邊草木皆兵的,你們就這麼去也太危險了。就算你們武功高,可那邊人多啊,一窩蜂地湧出來你們怎麼脫身?”
蕭浚野淡定道:“所以騎着寶馬去的啊,我又不是小孩兒了,你别老操這麼多心。”
于白鶴還想說什麼,蕭浚野把手指比在嘴上:“幹活兒呢,噓——”
旁邊的老石匠把他帶回來的那塊原石放在機器上,嗡嗡地用砂輪切去了外皮,修出了一塊巴掌大的月光石。老石匠呼地吹去了上面的粉末,擡起滿是褶子的手,撫摸着那塊流光溢彩的寶石,歎道:“這是老家的藍月光吧,離開月照山之後就很少見了。”
蕭浚野豎起了大拇指,道:“師傅好眼光,就是從月照山采回來的。我想弄個一對兒的,你看雕什麼好?”
老石匠道:“要送給心上人啊,雕玉佩也行,各種花紋都有。不過這石頭天然就漂亮,看的就是上頭的暈彩,雕工越少才越好看。”
蕭浚野想了想,道:“簡單點的……那就弄一雙玉環吧。”
老石匠笑呵呵道:“小公子好眼光,這石頭打玉環肯定好看。”
他拿起石頭開始打磨,那兩個人在旁邊坐着,山谷裡的時光慢悠悠的,大家也不着急。太陽漸漸西斜,一塊石料變成了一雙漂亮的玉環。老石匠在水裡洗了洗,舉起來對着夕照轉動,上面的光芒也跟着流轉。
于白鶴在旁邊看着,覺得确實挺好看的,有機會自己也弄一塊送給心上人。蕭浚野付了錢站起來,把那雙玉環寶貝似的揣在懷裡。他對于白鶴道:“剩下的邊角料都給你車珠子了,做個手串送給雲露去。”
于白鶴臉色微微一紅,道:“好端端的,你提她幹什麼?”
他明明就喜歡雲露,卻死要面子不肯承認。蕭浚野笑呵呵地道:“行,那你自己戴。反正東西送給你了,自己拿主意。”
蕭浚野三步并作兩步,奔進了袁窈的小院。袁窈在屋裡坐着,面前的矮桌上擺着一方棋盤,正在照着書打譜。蕭浚野揚聲道:“阿窈,在不在?”
袁窈擱下了棋子,從屋裡出來道:“怎麼了?”
蕭浚野把那雙玉環掏出來,在他面前一晃道:“好看嗎?”
半透明的玉環如水晶一般,流轉間又放出藍色的光芒。袁窈有些意外,露出了笑容。
蕭浚野道:“你一個我一個,喜不喜歡?”
袁窈點了點頭,伸出手要拿過來仔細看看。蕭浚野卻舉了起來,促狹道:“叫哥,不叫哥不給你。”
昨天晚上蕭浚野讓他叫好哥哥,袁窈死活不肯。蕭浚野使出一身勁兒也沒用,很有些挫敗感。他雖然嘴上不承認,實際上對于自己比袁窈小一歲這件事很在意。年齡沒辦法逆轉,但起碼稱呼可以改,隻要袁窈肯配合——可惜袁窈不肯。
袁窈從小什麼珍玩都見過,若不是蕭浚野給的他連一眼都懶得看,這人卻還要拿喬。袁窈道:“你不給,那我走了。”
蕭浚野打了就是要送他的,袁窈不肯要,他反而有點慌了。他一把拉住了袁窈的手,道:“給你給你,我費了這麼大勁兒,你起碼喊聲哥吧?”
袁窈接過了玉環,輕輕撫摸着,眼神也溫柔起來。他輕輕一笑,湊到蕭浚野耳邊道:“謝謝你,好、弟、弟。”
他是為了昨天晚上的事記仇呢,蕭浚野被他氣得不行,幹脆把他怼到牆邊上,低頭看着他道:“你叫我什麼?”
身後的磚牆涼冰冰的,旁邊生着一叢帶着霜的青竹。蕭浚野像頭憋着勁兒的豹子似的,把獵物按在身下,非要赢他不可。袁窈也不怕他,眼裡藏着笑,就是不喊哥。他側過頭,修長的脖頸露出來,透着一股誘人的氣息。蕭浚野被他撩得起了一股邪火,忽然低下頭,吻住了他的嘴唇。
袁窈被他吻得喘息,擡起一手摟着他的後腦,手指插到了他的頭發裡。蕭浚野跟他抵着額頭,執拗道:“叫不叫?”
這時候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刹那間靜了半晌,一人憤怒道:“哥……你放開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