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軍沉下臉來不怒自威,蕭浚野也知道父親說的沒錯,悻悻道:“就是六親不認嘛,我知道了。”
他出去跑了半天馬,吹着風,想起從前在馬場跟兄弟們一起跑馬的情形。那時候袁窈也在。他還記得他騎着黃金緞從自己身邊經過,眼神明朗,一派意氣風發的模樣。
就算自己是一把劍,對世間萬物都無情,也有唯一想要保護的人。如今有了一線希望,他無論如何也想把袁窈救出來。
駿馬漸漸跑得慢下來,蕭浚野看着遠處,想着身邊的人都幫不上忙,有能力救他的就隻有那一個人了。他的眼神沉了下來,打算去試一試。
天機書院内,琅琅的讀書聲從遠處傳來。蕭浚野繞過前頭學堂,蹑手蹑腳地來到徐子章的書房外,道:“姐夫,在不在?”
徐子章的聲音從屋後傳過來,道:“這兒呢,什麼事?”
蕭浚野轉過去,見他開了一片地,把幾盆含苞待放的菊花種了進去。他拍了拍手上的土,低頭欣賞着自己種的菊花,道:“怎麼樣?”
蕭浚野有求于人,開口就是一頓猛誇:“好,風雅人種君子花,有隐士之風!”
徐子章笑了,這小子每次躲着他姐來就有麻煩事找自己。今天趁着他姐去廟裡燒香又偷偷跑來了,肯定沒什麼好事。他故意道:“來蹭飯的,我讓人給你做去?”
蕭浚野現在一心惦記着牢裡的人,哪有心情吃飯。他跟着徐子章進了書房,低聲道:“姐夫,我知道你本事大,求求你想辦法把袁窈撈出來。”
徐子章一怔,沒想到小舅子來找自己是為了這件事。他揚眉道:“不是你把他抓進去的麼?”
蕭浚野道:“職責所在,我沒辦法。可他真的沒有謀反,他在家裡就總受人擠兌,袁氏做的事跟他沒什麼關系,他就是被推出來頂罪的。”
他說的這些徐子章自然明白,袁馭恒要是真心疼這個兒子,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他當棄子。但袁窈可憐歸可憐,跟自己也沒什麼關系。而且蕭浚野好像對這件事過于在意了,不太對勁。
他看向蕭浚野,道:“你對他挺關心的?”
蕭浚野知道姐夫很敏銳,硬扛着道:“我們一起讀過書,我不忍心看他這麼慘。再說他是我抓回來的,他要是死了,我心裡一輩子都壓着筆債。”
徐子章歎了口氣,覺得也是可憐。聽說他家裡願意拿錢贖他,皇帝還沒拿主意,是殺是放就在一念之間了。
他手指點了點桌子,覺得幫一把也行,從抽屜裡取出一塊白色的如意玉佩,輕輕推了過去。
“給你條人脈,自己去想辦法。明光大街十九号有間大宅子,是劉貴妃身邊的大太監孫如海在外頭的住處,他初一十五會回去一趟。你帶着這塊玉佩去,他自然會見你。”
蕭浚野心中如明鏡似的,知道姐夫是讓自己收買皇帝的枕邊人。他攥着玉佩,如同攥着救人的希望,喜出望外道:“多謝姐夫,我以後一定報答你!”
徐子章淡淡道:“那倒不必,你隻記得做什麼都是你自己的主意,跟我無關就是了。”
蕭浚野乖覺得很,立刻道:“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姐夫無關。”他說着深深行了一禮,趁着二姐沒回來,趕回了将軍府。
他回去翻箱倒櫃,把這些年攢的錢拿出來,加上前陣子立了軍功皇帝賞的錢,一共一千三百兩。他原本還想攢錢在長安蓋座小宅子,如今是沒指望了。他兌了一百黃金,一個個黃澄澄的小元寶裝在錦盒裡,沉甸甸的。他又找出了一領雪白的狐腋裘,這是他在祁連山下打獵攢的,一直舍不得穿,拿出來皮毛油光水滑還是新的。他把東西裝裹好了,隔天便是十五,一大早他就帶着東西去了孫如海的住處。
管家開了門,見他器宇軒昂,不像是一般人家的公子,客氣道:“閣下是?”
蕭浚野把玉佩遞給了他,道:“我想求見你家主人。”
管家進去片刻,匆匆出來道:“主人在中堂,公子請進吧。”
蕭浚野進了宅院,來到中堂裡,見一名三十來歲的男子坐在太師椅上,生得眉目秀氣,除了沒有胡須,舉止跟一般人沒什麼區别,不知道的還真看不出他就是宮裡的太監。
他能在劉貴妃面前說得上話,就是自己用黃金鋪路也難請到的大貴人。蕭浚野行了個禮,道:“孫公公,晚生蕭浚野,有事相求。”
孫如海摩挲着那塊玉佩,他在太後的壽宴上見過蕭浚野,知道皇帝和太後都很器重他,和氣道:“蕭三公子不必客氣,這玉佩的主人于我有恩,他的面子我必須得給。你有什麼事,說來給咱家聽聽。”
蕭浚野把袁窈的事說了,給了孫如海一百兩白銀作為謝禮,又把一百兩黃金和狐裘恭敬奉上,求他交給劉貴妃。這小公子出手倒是挺大方,但此事非同小可,孫如海的神色凝重,也不敢給他打包票。蕭浚野把全部的希望都放在他身上了,隻怕他不肯答應。
孫如海沉吟片刻,道:“罷了,既然是徐先生讓你來的,這件事我盡力去辦。”
蕭浚野心中一輕,行禮道:“多謝孫公公,晚生靜候佳音。”
蕭浚野等了數日,每天照舊在軍營裡練兵,對此事絕口不提。這一日就見于白鶴來軍營看他,兩人坐着喝了杯茶,看外頭跑馬的士兵來來去去的。于白鶴裝作不經意地道:“宮裡傳了消息出來,說皇帝答應讓袁氏贖人了。”
蕭浚野知道是姐夫讓他來傳話的,錢總算沒白花,長長地松了口氣,面上還是冷冰冰的,道:“便宜了那小子。”
于白鶴笑而不語,蕭浚野道:“皇帝怎麼忽然答應了?”
于白鶴道:“聽說是劉貴妃吹了枕邊風,說袁三公子手無縛雞之力,在太學念書的時候被太陽一曬就暈倒了,就是個文弱書生。這樣的人殺之無用,隻會損傷陛下的仁德之名,還不如放了以示陛下的大度。”
蕭浚野沒說話,沒想到之前他中暑的事皇帝都知道,甚至還能傳到貴妃的耳中。他那一摔雖然是裝的,袁三公子羸弱之名在外,此時倒也救了他一命。
他喝了杯茶,故意道:“貴妃怎麼想起插手這事的?”
于白鶴不知道是蕭浚野暗中疏通的,尋思道:“她不是一直跟孔皇後過不去麼,前陣子孔家人一直在前朝說要殺了,貴妃就故意跟她唱對台戲吧。”
蕭浚野嘴角微微一揚,外頭的人就算知道了此事,必然也都這麼想。沒人懷疑到自己頭上來,那就行了。
他道:“什麼時候放人?”
于白鶴道:“袁家的人已經往這邊趕了,大約就這兩天了吧。”
蕭浚野沒再說話,轉頭看着營帳外,仿佛已經透過滾滾紅塵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五日後袁家的人來到了長安,交上了三萬兩白銀,把袁窈贖了出來。卸下鐐铐的瞬間,袁窈的感覺還沒有那麼真切。直到出了诏獄,金燦燦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死裡逃生了。
他的臉色蒼白,瘦得形銷骨立。這段時間他在牢裡受了不少折磨,幾次險些撐不下去,都是靠想着母親才活下來的。有時候午夜夢回,他腦海中也會想起一個人的身影,卻不知道那個人有沒有想過自己。
來接他的是家裡的幾個仆役,領頭的是大夫人從娘家帶來的張管事,五十來歲年紀,留着一把山羊胡子。這人從前在府裡時就對他們母子不怎麼樣,如今被鎮南王派來走這一趟,覺得平白受了他的累,心裡頗有怨言。
他見了袁窈,露出一個陰恻恻的笑容,陰陽怪氣道:“三公子,恭喜出來了。還是鎮南王疼你,花了三萬兩銀子贖你,你如今可是身價大漲了!”
那些錢都是祈族人在山裡辛苦采礦為袁氏賺的,袁窈一點也不想領父親的情,心裡清楚如果沒有母親,自己這次必死無疑了。隻是就算家裡肯出錢,皇帝也未必答應,除非有人在暗中促成此事。
他心中想起了那個人,如今長安城中能為自己做這麼多的就隻有他了。蕭浚野的身影浮現在他腦海裡,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卻又有種緻命的吸引力。袁窈的目光黯淡下去,如今他恨自己恨得要命,怎麼可能幫自己?
一同來接他的還有從小服侍自己的老仆人劉叔,他頭發斑白,脊背都佝偻了,聽說三公子被關進了大牢,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苦苦哀求鎮南王讓他來的。他見了袁窈,眼淚婆娑而下,伸出粗糙的大手攏了攏他淩亂的頭發,道:“好孩子,你受苦了,家裡人可擔心你了……你娘讓我來接你回家。”
不管怎麼樣,這世上還有人關心自己。袁窈心頭一酸,勉強露出一個笑容道:“我沒事,這不是好好的嗎。”
劉叔看着他憔悴的模樣,心疼的要命,道:“趕緊去吃點東西,前頭就有客棧,去歇歇再說。”
幾人在客棧歇了一晚,袁窈洗了個熱水澡,換了身衣裳,終于恢複了往昔的模樣。這地方多待一刻就多一分危險,他不敢久留,次日一早就出城去了。
他乘車來到城外十裡處的雲水渡,太陽剛升起來,露水映着陽光放出璀璨的光芒。袁窈推開車窗,想起數月前自己離開長安時,便在此處與蕭浚野分别。白色的蘆葦在風中輕輕搖曳,從前的情形依稀還在眼前。袁窈心中有些傷感,四野茫茫,當初的人卻不複存在了。
這時就聽遠處傳來一聲呼哨,哔哔兒——
他回過頭,就見一人騎着馬從遠處而來。那人肩寬腿長,腰身勁瘦,身後背着一張弓。一隻鷹隼跟着他,那人擡手一揮,鷹隼便張開翅膀朝這邊飛了過來,繞着馬車在天上盤旋。
那人勒住了馬,逆着光在遠處,看不清他的面容。袁窈的心卻跳得快了起來,清晰地感到就是他。蕭浚野不想讓袁氏的人知道自己來送别,隻讓鷹隼跟着車隊,自己遠遠地看着他們。
袁窈意識到在暗中幫自己的那個人是誰了,有些感激,又有些苦澀。他望着那邊,心裡有許多話,卻隻能兩兩相望,什麼也不能說出口。
鷹隼長嘯了一聲,袁窈望着它的主人,隐忍着心裡的傷感。張管事被鷹隼跟的心煩,皺眉道:“那人幹什麼的?”
劉叔探頭看了片刻,見那人背上的牛角弓映着陽光,道:“打獵的吧,不用管他。”
馬車穿過了雲水渡,漸行漸遠。蕭浚野騎在馬上,遠遠地望着那邊,見他雖然虛弱,但總算人還活着。蕭浚野盡一身之力能為他做到的也隻有這些了,這是他們第二次分别,第一次他對自己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這次卻是永别了。
長風吹過,帶來一陣蕭瑟。先前他在身邊時,自己隻是恨他。可他離開了,自己又開始想他。蕭浚野下意識按着心口,有種隐隐作痛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從前聽人說身陷情中之人,總是患得患失。他當時還覺得癡人可笑,如今自己居然也變成了這樣。
馬車消失在了目極處,蕭浚野望着那邊,喃喃道:“走吧,去個安全的地方,再也别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