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獄卒還挺委屈,道:“蕭将軍不也進去了……”
牢頭又給了他一腳,道:“人就是蕭将軍抓來的,他審幾句怎麼了?”
獄卒不說話了,蕭浚野知道光發脾氣沒用,從懷裡掏出一錠金子,扔到了牢頭懷裡,冷冷道:“看好了,别讓不相幹的人進去。”
牢頭連連點頭,答應下來。蕭浚野又回頭望了一眼,漆黑的甬道又深又長,自己這輩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他歎了口氣,垂下眼快步走了。
牢裡的菜又冷又馊,袁窈每天隻能啃幾個又冷又硬的窩頭,餓得相當虛弱了。他不願意接受那個混蛋的施舍,卻又沒有拒絕的餘地。紙包裡的燒雞散發着香氣,總得吃點東西才能有力氣保護自己。他慢慢打開紙包,掰下一根雞腿吃着,眼淚不覺間落了下來。
蕭浚野騎着馬走在大街上,緊皺着眉頭,想着獄裡的事一籌莫展。這時候就聽見前頭馬蹄聲響,百姓們急匆匆地往道路兩邊躲去,有避得慢的摔倒在地,手裡的菜籃子歪在路上,裡頭的蘿蔔白菜滾了一地。
幾個侍衛呵斥道:“讓開,司隸校尉出行,誰敢擋路?”
有人連忙把摔倒的人扶了起來,低着頭不敢看那一隊官兵。
蕭浚野卻定定地看着對面,孔玉屏騎在一匹黑馬上,那匹駿馬戴着金當顱,佩着華麗的金鞍。他穿着一身荔枝紅的官袍,腰間紮着蹀躞帶,腰帶上懸着金魚袋、匕首等七事,通身透着一派華貴煊赫的氣息。他身後帶着幾十個徒兵,前呼後擁,在長安城中橫行無忌。蕭浚野騎着馬與他相對而來,絲毫沒有避讓的意思。
袁窈被關在诏獄裡,受得就是這個人的罪。蕭浚野越看他越覺得不爽,這人要不是孔皇後的二哥,自己非把他從馬上拖下來揍一頓不可。
孔玉屏仿佛感到了他身上的戾氣,微微揚起了嘴角,顯得更加刻薄了。
這人雖然生得好看,内裡卻糟糕透頂。以前蕭浚野還想不通這樣的人跟那對狗熊兄弟怎麼會是一家人,如今才明白那兩人是醜在外頭,眼前這花孔雀卻是醜在内裡,猙獰歹毒的如出一轍。
對面的侍衛認出了迎面來的人是蕭大将軍家的小兒子,沒敢呵斥他。蕭浚野騎着馬走到孔玉屏面前,對他視若無睹。濃烈的香氣撲面而來,卻蓋不住從他身上流溢出的血腥氣。孔玉屏掣住缰繩,放緩了速度,含笑道:“好巧啊,蕭三公子,你從哪兒來?”
蕭浚野剛從诏獄出來,差點就被他堵在裡頭,知道他是瞧出來了,故意這麼問自己。這人實在敏銳,又透着一股陰濕歹毒的氣息,讓人被他盯着就渾身上下不舒服。
蕭浚野沒回答他,孔玉屏見他一副跟自己泾渭分明的姿态,笑容越發意味深長了。他原本就跟蕭成銳不對付,他兒子更是嚣張得讓人讨厭。孔玉屏不能放過他,冷笑道:“你這回差事辦的不錯,聖上也對你大加贊賞。聽說你跟袁窈上學的時候關系不錯,我還以為你狠不下這個心抓他呢。”
蕭浚野的眼角一跳,這人是知道怎麼戳人肺管子的,專門挑最紮人的說。孔玉屏現在負責辦這個案子,自己要是被卷進去,整個蕭家都要跟着倒黴。他沉默着,隻當沒聽見,兩匹馬已經擦身而過,向着相反的方向漸行漸遠。
蕭浚野咬了咬牙,這人權勢正盛,自己隻能暫時避其鋒芒。袁窈落在他手上恐怕性命堪憂,自己必須盡快想辦法把他救出來。
牢裡黑沉沉的,袁窈靠着牆睡着了。睡夢中他仿佛還在太學,身邊點着一爐香,袅袅青煙升起來。他坐在誠意齋裡,蕭浚野在他旁邊練字,桌子上、地上到處都是紙,寫的是莊子的夢蝶。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欤,不知周也。俄然覺,則遽遽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欤?蝴蝶之夢為周欤?”
他拿起紙來給袁窈看,道:“寫的好麼?”
他的字依然不守章法,手把手地教了這麼久也沒什麼進步。袁窈輕輕搖了搖頭,道:“還得練。”
蕭浚野似乎有些失望,大風吹來,把紙吹的呼啦啦一陣響。屋裡的紙飛起來,像雪片似的埋住了他。袁窈的手猛地被人攥住了,卻見那些紙變成了認罪書,一個差役拉着他的手沾上了大紅印泥,要往紙上蓋。
“放開我,我沒罪……放開、放手——”
袁窈拼命掙紮着,忽然就這麼醒了,他稍微一動,這才感覺到衣裳都被冷汗溻透了。
他悄然松了口氣,幸虧是夢,然而現實的情形也沒比夢中好到哪裡去。自己被困在這裡,幾乎沒有脫身的指望。
外頭傳來一陣叮叮當當的聲音。有人打開了牢門,吆喝道:“起來!”
袁窈坐着沒動,隻是漠然道:“幹什麼。”
獄卒過來拽起了他身上的鐵鍊,道:“過堂了,走吧。”
袁窈的腳上磨破了皮,疼得臉色一白。自從被關在這裡,三法司的人三五不時地提審自己。袁窈已經麻木了,跟着獄卒緩緩往外走去。
兩個人押着他出了牢房,卻沒去前頭,反而拐彎抹角地來到一間牢房前。袁窈有種不好的預感,皺眉道:“不是過堂麼,這是什麼地方?”
一名獄卒打開了門,重重地把他推了進去,不耐煩道:“你一個逆臣賊子,在哪兒審不是一樣,進去吧!”
袁窈踉跄了一步站住了,就見屋裡陰沉沉的,沒有窗戶,牆上嵌着一盞長着鏽的銅油燈,跳動的火苗放出幽紅的光芒。孔玉屏坐在一把太師椅上,擡起狹長的鳳眼看着他,幽深的眸子顯得格外陰沉。
“你來了。”
石室裡彌漫着若有似無的血腥氣,角落裡堆着些刑具,有鈎子、鐵簽、烙鐵、指枷,一口大銅缸,還有些說不上名字的東西。這裡是刑訊室,袁窈看着那些東西,後背一陣發寒。
袁窈皺眉道:“你想幹什麼?”
孔玉屏微微一笑,仿佛對他很感興趣。他聽兩個侄子說,蕭家的小兒子跟袁窈不清不楚的,他本來還沒放在心上,沒想到蕭浚野還真來看他了。孔玉屏心中一喜,這可是個難得的機會,要是抓住了說不定就能扳倒蕭家。
他平靜道:“不用緊張,随便聊聊。”
袁窈看了周圍一眼,道:“在這兒?”
孔玉屏淡然道:“在這兒。”
他的案子要三法司共同審理,廷尉和禦史中丞不在,他根本沒資格單獨提審自己。袁窈知道他是要對自己用刑了,皺眉道:“現在所有人都盯着這案子,你若是濫用私刑,陛下知道了也不饒你。”
孔玉屏一副好整以暇的态度,翹起了二郎腿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有的是法子讓你張嘴,還不留任何痕迹。”
袁窈的心沉了下去,知道他的話是真的。自己熬了這麼多天,到頭來還是逃不過受刑。反正也沒什麼以後了,不如自己一個人承擔下來,大不了就是一死。他去接祖父時就已經當自己是個死人了,此時也沒有太絕望,隻是靜靜地站着。
他想起了蕭浚野,被折磨得面目全非之前還能見他一眼,自己心中就沒有遺憾了。他這麼想着,神色竟也舒緩了許多。孔玉屏玩味地看着他,覺得鎮南王的兒子倒也是個人物,不但容貌不錯,也有風骨,見了他才知道世人為何把青竹比作君子,任爾東南西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孔玉屏跟他不同,向來隻追求滔天的權勢,無所謂什麼氣節良心,隻要擋他路的都得死。他注視着袁窈道:“你跟蕭浚野什麼關系?”
袁窈眉心一跳,本以為他要逼自己承認袁家謀反,沒想到他還要讓自己攀咬蕭家。袁窈冷冷道:“沒關系,同在太學讀書而已,我跟孔钺孔武也是同窗。”
孔玉屏冷笑了一聲,讓他拖蕭浚野下水,他反倒來咬孔家的人。他揚起嘴角,換了個說法道:“你跟蕭浚野來往甚密,袁氏造反,跟蕭家有關麼?”
袁窈不上他的當,冷冷道:“袁氏沒有造反,跟蕭家也沒什麼關系。”
孔玉屏垂眼看着他道:“沒關系他冒這麼大風險混進來看你?”
袁窈笑了,道:“孔钺今天上午也來過,大人知道麼?”
孔玉屏倒是沒料到這事,回頭看了獄卒一眼,獄卒低下了頭,顯然是有點心虛。孔玉屏知道孔钺對這小子賊心不死,但敢上诏獄裡來對他動手動腳也是瘋了。他皺起了眉頭,本來還想着蕭浚野這回一沖動送了個把柄到自己手上,但上報了他,孔钺的事也瞞不住。
他心中有些惱,覺得自家侄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實在蠢得可以。他的聲音狠厲起來,道:“你與蕭家三郎交好,名為同窗,暗中互通消息,裡應外合妄圖謀反,是不是?”
袁窈無動于衷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袁家沒有造反,跟蕭家也沒有任何往來。”
孔玉屏道:“你若是說實話,還能從輕發落。”
大将軍蕭靖幫先帝打下這大好江山,功勳卓著,蕭成銳也是國家的柱石。隻要有蕭家在,大新基業就能堅如磐石。孔家為了鏟除異己不惜往蕭家身上潑髒水,奸佞之輩莫過于此。袁窈打心底裡瞧不起他,冷冷道:“我跟蕭家沒什麼往來,倒是跟孔家來往甚密,上學的時候常與孔钺和孔武走在一起,孔大人若是懷疑,不妨先查查自己的好侄子。”
孔玉屏被他氣笑了,看來他是要拿命來保蕭家了。他冷冷道:“你倒是有情有義,可惜你就算死在這裡,那小子也什麼都不知道,更不會領你的情,何苦為他搭上自己呢?”
袁窈淡淡道:“我隻是據實回答而已。”
孔玉屏看他是不肯招了,冷笑了一聲道:“袁三公子果然有骨氣,那咱們就看看,你這份骨氣能撐多久。”
他一招手,兩個獄卒把袁窈拖到牆角按住手腳,随即拿了幾個布袋壓在他胸膛上。
那些布袋一個有兩斤左右,裡頭灌滿了沙子。袁窈本來還覺得沒什麼,漸漸地就覺得難受起來。那些布袋沉的要命,壓着他的胸膛讓他沒辦法呼吸。
“放開我——”
袁窈用力掙紮,那幾個人卻死死壓着他不松手。他像是被壓在一座大山下,渾身沉重的要命,不但難以呼吸,血行也瘀滞住了,五髒六腑都極其難受,眼前直冒金星,這才意識到孔玉屏所說的不見血的刑罰是怎麼一回事。
孔玉屏看他還能撐,一擺手,獄卒又往他身上壓了一個布袋。
“嗚——”
袁窈像條魚似的一彈,又被死死地按了回去。那幾個獄卒獰笑着,已經習慣了這麼折磨犯人。袁窈被壓得幾乎窒息,頭頂一點燈火發出昏黃的光,映得孔玉屏的臉也扭曲起來。
孔玉屏欣賞着他痛苦的模樣,心裡極其痛快。片刻他讓人挪開兩個布袋,厲聲道:“你跟蕭家有沒有勾結?”
“咳……咳咳……”
袁窈的胸口驟然輕松了一些,大口呼吸着,間雜着歇斯底裡的咳嗽,仿佛溺水的人被拖上了岸。獄卒喝道:“你招不招?”
袁窈渾身被冷汗都濕透了,已經沒了力氣,卻仍是搖了搖頭。孔玉屏冷笑了一聲,道:“那就接着伺候。”
沉重的布袋又壓了上來,袁窈感到一陣強烈的窒息,漸漸掙紮不動了。
他眼前漸漸昏黑,腦海中浮現起蕭浚野的臉龐。念起他來時,身上的痛苦仿佛也減輕了許多。袁窈揚了揚嘴角,有些難過,又有點不舍,一線眼淚順着眼角滑了下去,恍惚地想可惜他來的時候沒有好好告别,最後一次見面卻是跟他吵了一架。
真的好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