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勝還有點吃味,道:“那是我哥,有肉吃就成你哥了?”
小懿已經撕下了一塊肉,不講究那麼多,道:“都一樣,我哥也是你哥,店裡的茶葉還是我哥出的呢。”
再鬥嘴肉都讓他吃沒了,小勝也撕了一塊蹄髈吃了起來。蕭浚野和袁窈也沒吃飯,拿了兩份竹筒飯在旁邊吃了。外頭的遊人漸漸少了,袁窈看了一眼賬本,今天賺了七錢多銀子,也不錯了。
袁窈去後頭看了一眼,還有些沒用完的茶湯,一會兒打烊就要倒掉了。他覺得有點可惜,便洗了一些梅子,加上冰糖在鍋裡熬了起來。
青竹簾卷着,他穿着月白色的衣袍坐在爐邊。蕭浚野道:“做什麼呢?”
袁窈的心情不錯,道:“給你煮一個我們老家才有的茶湯,你嘗嘗好不好喝。”
鍋裡的梅子煮熟了,他把梅子湯舀進綠茶裡。他嘴角含笑,做這些風雅的事很有耐心,光看着就是一道秀麗的風景。
蕭浚野坐在旁邊,早就想問了,道:“你怎麼會這些的?”
袁窈淡淡道:“閑工夫多,家裡重要的事我也插不上手,就擺弄些小玩意兒。”
梅子的酸甜香氣飄出來,袁窈把茶湯盛出來,道:“好了,青梅綠茶,晾涼了加冰更好喝。”
蕭浚野喝了一碗,感覺又酸又甜,混着綠茶的清香,搭配得恰到好處。天漸漸熱了,店裡要是賣這種茶,肯定很受歡迎。
小勝聞見了味兒,湊過來道:“好香啊,給我來一碗。”
小懿喝了一碗,道:“啊,還是從前的味道,我想家了。”
小勝喝完眼睛都亮起來了,道:“真好喝,咱們上這種茶吧?”
袁窈輕輕一笑,道:“好,我教你們。”
天色漸晚,幾個人坐在爐子邊,這時候一個大漢從外頭進來了。那人醉醺醺的一身酒氣,露着膀子,穿着一件被汗染得發黃的對襟背心,長着一臉大胡子。那人坐下了,扯着嗓子道:“來人,你們這兒最貴的茶是什麼?”
幾個人互相看了一眼,小勝過去招呼道:“我們這兒最好的茶有明前龍井,還有上好的碧螺春和滇紅,客官要什麼?”
大胡子把腳搭在桌子上,粗聲道:“一樣給爺們上一壺。”
小勝道:“我們這兒都按杯賣,杯子也挺大的,要不您先點一杯嘗嘗?”
男人不耐煩道:“少啰嗦,當爺們出不起錢怎的,讓你上一壺就上一壺!”
他的鞋底沾着大黃泥,一個腳指頭從布鞋裡鑽出來,好幾天不洗腳,酸臭氣彌漫的到處都是。小懿皺起了眉頭,好好的桌子都讓他踩髒了。他想出聲,袁窈搖了搖頭,示意他别搭理那些醉漢。這種人越理越上勁兒,睜一眼閉一眼打發他們走了算了。
那人看了過來,故意道:“看什麼看,瞧不起扛活的啊?”
出苦力幹活兒的人可不會這麼橫,也沒閑心來這裡喝茶。蕭浚野看他就像是無賴二流子,專門收錢替人找茬的。他擡眼向外看去,對面胭脂鋪子還沒關門,裡頭的夥計進進出出的,有一眼沒一眼地看着這邊。
小勝給他泡了一大壺碧螺春,一壺滇紅。大胡子道:“多少錢?”
小勝道:“碧螺春一壺八十文,滇紅六十文。”
男人喝了一口,噗地噴了出來。小勝被噴了一臉水,躲都來不及。他粗聲道:“這什麼刷鍋水,也配賣這麼貴!你們也太坑人了吧?”
小勝抹了一把水,委屈道:“這茶的品質都是頂尖的,賣這個價不算貴了。剛才讓您買一杯嘗嘗,才二十文……”
大胡子道:“嘿,你這小子還敢頂嘴,老子把你這黑店砸了!”
他大手一拂,把桌上的茶壺茶碗都掃到了地上,嘩啦一聲碎片茶葉灑得滿地都是。
蕭浚野的臉沉下來,站了起來。那大胡子抓起旁邊盛着茉莉的竹筐,正要掀了,胳膊被一隻大手攥住了。大胡子自诩渾身都是力氣,被那隻手攥着竟動彈不得。他回頭望去,見一個高大的少年站在自己身後。蕭浚野冷冷道:“不想挨揍就别在這兒撒野。”
那人還不服氣,掄着拳頭朝他臉上打過來。蕭浚野輕描淡寫地躲過了,别着那人的胳膊,哐地一聲把他按在了桌子上。
小勝出了口惡氣,興奮道:“公子威武!”
蕭浚野按着那大胡子,道:“誰讓你來的?”
大胡子見識了他的厲害,不敢再耍橫了,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道:“是……是……”
他還沒說出來,就聽見街上有人揚聲道:“幹什麼呢?”
蕭浚野擡頭望去,卻是京兆尹手下巡邏的人過來了。幾個人穿着青色的官差制服,挎着刀巡視到這裡,看見了屋裡的一片狼藉。那大胡子吓了一跳,不想被官府的人逮去,拼命掙脫了鉗制,跌跌撞撞地逃了出去。
不說也無所謂,反正除了那對狗熊兄弟,也沒人會使這麼下三濫的手段。
那兩個巡邏的雖然喊得響,卻一步也沒追。蕭浚野看他們從孔家那邊過來,尋思着多半是那對狗熊兄弟讓他們過來打岔的。孔家在朱雀大街上做生意已久,巡邏的拿了他們不少好處,凡事自然都向着他們。
蕭浚野懶得跟他們動氣,拍了拍手上的灰,把撞翻的桌椅扶起來。不愧是老榆木做的桌椅,摔得這麼響幾乎沒有磕碰。官差停在門口,道:“怎麼回事?”
蕭浚野淡淡道:“有人喝了酒鬧事,沒賠錢就跑了。”
官差道:“下次有事報官,别自己動手。”
蕭浚野答應了一聲,心想等你們來黃花菜都涼了。那兩個人轉身向外走去,一邊道:“家裡這麼有錢也出來做生意,鋪這麼大攤子,可别賠了啊?”
另一人道:“玩呗,不幹這個就去鬥雞走馬,這還算正經事了呢。”
蕭浚野當沒聽見,轉身看了小勝一眼,道:“沒傷着吧?”
小勝剛才憋了一肚子氣,幸虧蕭浚野給他出頭,道:“我沒事,哥,你剛才真是太帥了!”
蕭浚野淡淡道:“沒事就行,天不早了,收拾收拾回去了。”
幾個人把地上的碎茶碗收了,出門的時候,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小懿擡手擋着頭,感覺像牛毛一樣,道:“我回去拿傘。”
這麼小的雨打在身上也沒什麼感覺,蕭浚野覺得潮濕的空氣很好聞,深吸了一口氣道:“不用了,衣裳都弄不濕。”
燕來居裡昏沉沉的,陰天下雨,也沒什麼客人。掌櫃的在櫃台後懶散地打着算盤,楊笙端了幾個油燈放在桌上,火苗在風裡搖曳,光芒透着股氣若遊絲的無力感。
一輛鍍金馬車來到燕來居跟前,緩緩停了下來。車夫下了馬,撐起一團黑色描金的傘快步來到車門前,接了裡頭的人出來。那人穿着大紅色的官服,邁步上了三層台階,在大堂一角坐下了。
楊笙見了那人,臉變得煞白。過了這麼久,還以為他不會來找自己了,沒想到他又來了。
孔玉屏看着他,道:“怎麼不來招呼我?”
他的皮膚上沾了潮濕的雨氣,頭發貼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更黑,那股子視人命如草芥的戾氣也更明顯了。楊笙看得出來,他今天心情不太好,越發不想跟他打交道了。
孔玉屏修長的手指在桌上點了兩下,明顯不耐煩了。楊笙隻得過去道:“孔大人,吃點什麼?”
孔玉屏漠然道:“弄兩個小菜,再拿這裡最好的酒來。”
這邊最好的酒是杏花村,楊笙去後廚要了一碟花生米,一盤炒羊肝,抱着酒壇子過來了。車夫在大堂的角落裡坐着,已經習慣了這樣安靜地等待主子。
楊笙給他倒上了酒,孔玉屏道:“你陪我坐一會兒。”
楊笙的心一沉,上回他就拽着自己跟他坐一桌,好像就是盯上自己好欺負了。拿人手短,他一直想把那兩顆金瓜子還給他,到現在還貼身揣在荷包裡。他掏出了那兩顆金瓜子,放在桌上,鄭重道:“孔大人,這是上回您讓我跑腿的錢。我沒為您辦事,錢還給您。”
孔玉屏看着泛着光的金子,就那麼不起眼的兩顆,難為他攥了這麼久也沒花,還這麼當回事。他笑了一下,道:“什麼意思,要跟我了賬,不想再見我了?”
楊笙就是這個意思,但不敢直接承認。他還錢的氣勢滅了一半,小聲道:“無功不受祿,您拿回去吧。”
孔玉屏想了想,道:“也行,你陪我喝杯酒,我就把錢拿回去。”
楊笙遲疑了一下,實在太想擺脫他了,心想要是最後一次就忍忍。他坐下了,孔玉屏道:“來,幹一杯。”
燕來居的杯子是大盞,一杯能盛一兩。楊笙其實不會喝,覺得這東西又貴又辣的,喝多了還會發瘋,沒什麼好的。孔玉屏端着杯子等着他,他便給自己倒了一杯,硬着頭皮喝了。
“嘶——”
他被辣得龇牙咧嘴,嗆得臉都紅了。孔玉屏看着他生澀的模樣笑了起來,這種未經人事的少年就像新磨的鏡子一樣,給什麼就反映什麼,誠實的有趣。他給楊笙夾了一筷子炒肝,道:“吃點東西壓一壓。”
楊笙喘着氣,終于平複下來了,腦子裡暈乎乎的。孔玉屏道:“你不會喝酒?”
楊笙搖了搖頭,有些無助。孔玉屏一副長者的姿态,緩緩道:“那就多練,男人哪有不會喝酒的!”
他給楊笙又倒了一杯,道:“抿進去,喝得慢才能品出酒香來。”
楊笙猶豫了一下,這回喝得慢了些。酒從舌尖往下流淌,一線入喉,也不知道是不是适應了,這回感覺沒有那麼刺激了。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整個人像被煮熟的蝦,才喝了兩杯酒,皮膚上已經起了一塊塊的紅斑。
他覺得又熱又癢,挽起衣袖用力抓了幾下,卻覺得渾身到處都躁得慌。
孔玉屏饒有興味地看着他,仿佛想要的就是這樣的結果。這人是不正常,别人越難受,他就越高興。楊笙覺得自己得走了,可身體偏偏不聽話,兩條腿沉得要命,心髒咕咚咕咚直跳,耳朵裡也嗡嗡直響。
他扶着桌子站起來,直着舌頭道:“孔大人,我得走了,不勝酒力。”
孔玉屏一把攥住了他的手,道:“再喝一杯,我心情不好,你陪陪我。”
楊笙搖頭道:“不行了……我真的不行。”
孔玉屏已經滿上了一杯酒,送到了他嘴邊,順着他嘴角灌進去。清冽的酒淋淋漓漓灑出來,順着他的脖子往下淌。楊笙勉強喝了半杯,連站都站不穩了,啞聲道:“說好隻喝一杯的……你騙人。”
他一頭栽在桌子上,身體像一灘爛泥一樣動彈不得了。孔玉屏輕輕拍了拍他臉蛋兒,楊笙的肌膚被酒燒得滾燙,眉頭難受地蹙着。掌櫃的有點擔心,探頭看着這邊,欲言又止。
孔玉屏揚起了嘴角,道:“不能喝不早說,罷了,我送你回太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