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隻是太女,并非皇帝!”
梁丞相拄着一根龍頭拐杖顫顫巍巍地一腳踏上台階,臉上歲月拉垮的肉都因憤怒而顫抖,渾濁的眼睛死死瞪着裴照雪,渾身雨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裴照雪霎時眼眶一紅。
梁相是看着她長大的,幼時看着如此慈祥的老者,長大了卻成為她登基路上最大的一顆絆腳石,從來橫眉怒目,像是不滿極了她這個不倫不類的太女。
雲起卻勾起一個譏诮的弧度,“是太女,可是先帝駕崩時情形如何你我心裡都有數,若不是她這個太女臨危受命,日夜勤勉,城外的起義軍早就把皇城給吞了,還焉有你們這些事後諸葛亮吵吵嚷嚷的份兒?”
梁相一噎,卻仍是梗着脖子道:“本相所求皆是為了大局,沒有私心,天地可鑒。”
“你是沒私心,是你們全都瞧不起她一個女子,能夠配得上你盛朝的百年基業。”雲起此聲極淡,卻讓在場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裴照雪雙肩下沉,鳳眼輕輕掃過階下衆人,聲音平靜從容:“若她沒能找出真兇,或是為禍玉京,孤自裁謝罪。”
槲月猛地擡頭,“你……”
“多說無益,”裴照雪輕輕一笑,蓋過了她的聲音,“即使你對自己沒信心,也該對我有信心啊,阿朝。”
她何嘗不知照雪頂了多大的壓力,此番開玩笑不過是為了寬解她的負罪感。
槲月也輕輕笑了笑,“定不辱命。”
此事已定,其他人便是百般不願也無話可說,畢竟都要把太女逼得自裁謝罪,他們若是不靠着裴照雪這棵大樹或是天穹宗的庇護,整個玉京都會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費了一番勁兒,槲月終于差人燒了桶熱水,架着時臨的龍身進了屋,将他的龍尾一圈一圈盤在木桶之中,細細清洗起來。
之前渾身是血,她看不清他身上的細節,此刻泡入水中,她才忽而發現,他腰間一圈藍色鱗片……仿佛比其他地方的光要更明亮?
她放下手裡的水瓢,微微湊近了些。
卻見那鱗片處甚至還有些許藍色光屑緩緩滲入水中,或者說……那根本就不是鱗片,那是——
鱗片之下的皮膚!
他的鱗片呢?
她又驚又疑,顫抖着伸出手緩緩向那正在滲藍色光芒的腰間,卻陡然被一聲虛弱至極的聲音打斷。
“趁着沒人,你要非禮我啊?”
嗓音沙啞得像是塞滿了沙礫,粗粝的從她耳畔輕輕劃過。
她的眼圈一下就紅了,卻仍是低頭用笑聲道:“我可沒興趣非禮一條龍,在人界呆久了,我還是更喜歡人形。”
他在她頭頂悶悶地笑:“那我争取早點幻化成人形。”
她笑着笑着,啪嗒,啪嗒,什麼東西輕輕砸進木桶,濺起雪片大小的水花。
桶裡盤成一團的龍慌了神,輕輕往後躲了躲,卻又不自覺地想伸出爪子擦她的眼淚,語氣結結巴巴的:“我,我沒事,阿朝,你别哭。”
“你的腰是怎麼回事?”
時臨又不敢動了,沉默了半晌。
其實她猜到了,她腰後别的那條鞭子,上面貼着藍色的,細細的鱗片。
在很早的時候,在她還不會使用自己的力量時,他就已經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偷偷保護她了。
就像是有人剌開她的心髒,往裡面滴了一把細細的檸檬汁,酸的發苦。
卻又在内心深處緩緩滲出滾燙的淚。
她擡眼望了一眼手足無措,滿臉心疼的時臨,頭緩緩向他靠近。
他望着眼前滿臉淚痕,像一朵破碎的花兒一樣的少女,又想起她說自己喜歡人形,笨拙的燭龍隻能局促地擺動尾巴,試圖縮回過分鋒利的龍爪,泡在熱水中的尾尖将木桶刮出一道裂痕,木桶霎時開裂成數片轟然倒地,連帶着桶裡的水也嘩啦啦灑了一地——他竟妄想用重傷的龍形施展化人之術,斷角根部因強行催動靈力迸出瑩藍血花。
被灑了一身水的槲月無奈地笑了笑,幹脆張開雙臂攏住他漸冷的龍角,他本能低頭減輕她踮腳的負擔,嶙峋骨刺盡數收進頸鱗,露出最柔軟的喉部絨毛。
當少女帶着鹹澀淚意的唇瓣印上他的唇角,高傲的燭龍大人倏然僵成一塊木頭。
柔軟的觸感落在他堅硬的龍吻上,像極了一塊白乎乎的雲朵柔軟地包裹住他,将他向上托起,緩緩托入雲層。
貫串胸口的箭傷迸出金紅光點,像被驚動的夏夜螢群簌簌飛散。他的右翼無意識卷起,将槲月籠進隔絕寒風的陰影裡,翅膜每寸撕裂傷卻因這個動作淌下星砂般的血滴。
“疼就推開我。”她哽咽着啄吻他因維持龍形裂開的唇角,他喉間滾出幼龍般的嗚咽,尾巴卻誠實地圈住少女腳踝輕輕回勾。最細那截尾梢正在笨拙地模仿人類十指相扣,用光滑腹鱗裹住她纖細的指尖。
胸口的穿透傷猛然一撕,時臨在劇痛中仰起脖頸,龍角卻小心避讓着懷中的少女,任她将顫抖的掌心貼上正逐漸冰冷的逆鱗。
當第二枚吻落在滲血的眼尾紅紋,那些黯淡的鱗片忽然泛起回光返照的潮湧,像月下海浪輕柔地裹住墜落的螢火,在暗室中綻開最後一輪溫柔的光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