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熟悉的聲音好似平地驚雷,直接将錢荼的飄飄然打得支離破碎。往下方一看,正是蘭丹木倚在一棵樹旁,神情莫測地仰望着她。
“師……師兄?”錢荼在蘭丹木的注視下乖乖降落下來,垂頭喪氣地像個被教導主任抓現行的淘氣學生。另一邊,她又不禁納悶:怎麼夢裡哪哪都有蘭丹木……也不對,這是自己做的夢,應該問她怎麼回回都要夢到蘭丹木?
她低着頭,盯着自己的腳尖反複思索,同時也能感覺到蘭丹木的視線始終盯在自己的頭頂上。她忍了忍,到底沒有忍住,角度很小地瞄了對方一眼,卻正與對方目光相遇。錢荼一下子跌進蘭丹木的目光中,隻覺得在黑夜中看不分明的他的眼神,變得格外清晰。
那目光十分澄淨,仿佛一潭可輕易見底的湖水,而蘭丹木的睫毛就如垂在湖邊的柳枝,在水面上投下一片安詳的影子。
忽然之間,或許是福至心靈,錢荼頓悟了她對蘭丹木一切違和感的源頭:清澈的湖往往都不淺。蘭丹木的溫和、親切、體貼,其實就像水底折射物體所造成的誤差,而他的真心——至少是夢裡面的真心,離自己很遠。他看起來與别人隻隔着一層淺淺的水面,而實際上卻隔着深潭。所以,她才始終覺得現實中的蘭丹木有一絲說不清楚的虛幻感,而夢裡的蘭丹木則更有質感,讓她無憑無據地覺得——蘭丹木就該是這樣的!
“在想什麼呢?”正在錢荼兀自出神的時候,蘭丹木忽然開口道。男子清冷的音色讓錢荼頓時清醒過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着眼前的人看了很長時間。
“沒,沒!我什麼也沒想!”錢荼連忙擺手,盡快把所有的情緒都掩蓋了起來,小聲解釋說,“隻是……意外,師兄怎麼也來了?”是啊,師兄這一來,肯定又要把自己踢回老校長家,讓她同前幾次那般,失望地醒過來。
可是這次,她猜錯了。
蘭丹木隻是輕輕歎了口氣,居然在無可奈何中露出了一絲苦笑:“晚上離魂不夠,還要白天來,連定神陣都要硬闖,你叫我拿你怎麼辦?”他的話沒頭沒尾,聽得錢荼一頭霧水,可她卻品味到這句話中并沒有什麼責備。
“走吧。”蘭丹木沒有再解釋,自己當先一步朝山上走去,“你不是想再去找烈傑太子麼,跟我來。”
咦,這、這……這又是什麼發展?錢荼一愣,想不明白蘭丹木怎麼忽然轉變了态度。但是機不可失,既然蘭丹木都松口了,她沒有不跟上去的道理。
兩人順着土路一直往上,來到了一個地勢稍高的山包上,那裡有三棵高大的水杉,被當地人稱為三合樹。蘭丹木來到樹前,在樹幹上憑空畫了不知道什麼東西,錢荼眼前景象就像墨水般地褪了色,而那層顔色過後,就出現了一片空地,正中恰好就是一座石質的神龛。錢荼暗道“果然”——如果不是靠做夢,她根本不會找到這片空地!
“看吧,這就是烈傑太子的牌位,他的神體就埋在這牌位下面。”蘭丹木此時已走到那座孤零零的神龛旁,指着它對錢荼道,“他是個從民間傳說中誕生的野神,因為很久前禍害一方,被先人帶回了山中。”
錢荼順着他的手指看去:神龛内确實有個牌位,十分老舊,正中“烈傑太子”四個大字,漆色還脫落了不少。她回憶着烈傑太子那夜盛氣淩人的模樣,再看看這個老舊的牌位,竟生生看出了幾分落魄潦倒來。
“可他怎麼不見了?”觀察完牌位,錢荼又四處環視一圈。空地上一片寂靜,既沒有臭屁哄哄的烈傑太子,也沒有當時一群看熱鬧的孩子。
“現在是白天,他們一般不出來。”蘭丹木輕嘲一句道,“而且我在這裡,他們也不敢出來。”
不敢出來?對了!錢荼猛地回想起蘭丹木收伏烈傑太子的情景,不禁驚詫:“師兄……那你、你打了神不要緊嗎?”不會被五雷轟頂嗎?
蘭丹木卻不甚在意:“神隻是一種稱呼,其實就是古老的氣成精罷了。古人認為氣是萬物的基礎,氣老則成精,成精後就有了種種神秘的能力。所以鬼也好、神也好,都是人們對理解不了的力量的想象。”而那烈傑太子曾被百姓建祠供奉,久而久之受諸多信奉,便成了一個具有意識的靈體。但因他不庇護百姓,反而利用自己的力量興風作浪,才會被蜀山先人抓了回來。
錢荼聽他詳細訴說烈傑太子的由來,竟全是聞所未聞的内容。她着實想不到,原來人們的祈禱與信念也能制造出精怪,同時又不免奇怪:“那我為何無緣無故夢見他?”
這次蘭丹木沒有立刻回答她,他隻是言簡意赅地說了一句“回家再說”,便又掉頭往來路上走。錢荼從後面跟着師兄,看着他依然走在陽光下,卻沒有了早上那種接地氣的溫暖感覺。他的周身有一道看不見的壁障,仿佛連夏日的烈陽都穿不過去。
今天的夢……恐怕會與以往都不同——錢荼隐隐察覺到。
而事實證明,她的第六感又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