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娘一把從李隆基手中搶過了犀角,随意把玩着,在對方陰晴不定的表情中将犀角舉到他面前,然後用三指碾碎,輕輕一搓就盡數撒落在案上,任由風輕輕劃過,吹散一地齑粉。
李隆基直接暴起,伸手就擒向音娘的頸間,然而音娘的動作更快,輕輕偏過頭躲開後,右臂直直往上一送,右掌便鎖住了李隆基的手腕,再向後一折,本就因年歲大了而疏于鍛煉的身體更難承受她這一擊。
隻聽“咔擦”一聲,他的手腕斷裂了。
音娘捏着他軟塌塌的腕子,露出輕蔑的笑容,借此為支點向前一晃,便把李隆基整個人往後推去,倒在憑幾上。
“你真是老了,沒用了。”殺人誅心,她直起身體,居高臨下看着正捏着手腕忍痛的李隆基,一腳踩在他小腿上。
“選個死法吧,我還是很人性化的。”
音娘邊說邊從頭上取下發簪,原來竟是一把鋒利的縮小版的花刀,又從懷中取出一隻琉璃瓶,裡面的液體呈暗紅色,再卸下披帛,兩手一扯,随手一繞,便圈出一個腦袋大小的圈,便于套脖。
最後,她又撚起剛才吹散的齑粉,對着李隆基臉的方向輕輕一吹,笑得恣意猖狂,和喝醉了一樣。
李隆基一一看了過去,目光停留在那條披帛上。
很眼熟的披帛,似乎在哪裡見過。
“這是玉環特地為你選的,之前她跳坊主的《飛天玄女舞》,用的便是這一條了。我本想直接用白绫送你上路,她卻怕你肮髒的身體污染了那片白。”
其實是玉環不想要李隆基和自己用一模一樣的工具死去,可又希望他能親自體驗一番被勒死的感覺,矛盾之下選了那條披帛。
刀子是武仙真所選,上面雕刻着二人的過去,精美絕倫,武仙真更想親自用刀子把他的心剜出來,卻礙于身份而不得不放棄。
琉璃瓶中的其實是披香酒,隻不過摻了毒藥,随便兩滴就能讓人七竅流血而死,死前還會經受撕心裂肺的痛苦,猶如千刀萬剮。
這幾種死法其實都不算體面,而且死因基本一望即知,音娘倒是不在乎自己會不會被通緝,她也沒有家族可供人株連,但還是提供了更為安詳的方式——
借用通靈術。
李隆基當然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忍着手腕的劇痛,就想起身找高力士和陳玄禮,可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周圍又是那樣安靜到詭異,但他被身體的疼痛所擾,這一回并沒有發現不妥。
音娘任由他四處張望,尋找人手,甚至直接翹起了二郎腿,一手抛起了他的玉茶盞,等待對方放棄後回來。
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李隆基不僅沒有找到高力士和陳玄禮,甚至連一個侍者都沒看到。
“這就看完了?不再找一找,萬一有出路呢?”音娘斜睨他,還懶懶地打了個哈欠。
李隆基緊緊盯着她,滿面怒氣,他已經不再像年輕時那樣喜怒不形于色,也總是輕而易舉被人拿捏住把柄。
像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男人一樣,暴躁,易怒,更容易破防。
音娘再一次抛起茶盞,這一回卻沒有再接,任由其掉在地上,碎成好幾片。
李隆基搞不懂她要做什麼,卻被一把拉住,剛才斷掉的手腕也被她用地上的碎片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不算深,可足夠讓他的血染紅整條胳膊。
再次受制于人的他根本無力反抗,音娘輕而易舉就用他的血沾了犀角粉,輕輕抹在了他額頭中間。
那一瞬間,李隆基眼中的世界完全不一樣了。
不管是花木,河水,甚至是石頭,在他眼中都像有了靈魂一樣,不再隻是物,卻又與人有本質上的差别。
飄逸靈動,有種難以言喻的仙氣。
他深深為這樣的世界而着迷,忘了害怕,忘了手上還在流血,雙目追尋着所能觸及的事物,問:“這是平時你眼中的世界嗎?”
音娘倒是有些意外,難得好脾氣:“是啊,怎麼樣,是不是很有意思,今天以後,你也可以這樣。”
她見李隆基望過來,笑得溫柔起來:“隻要你死了,那不就能看到這死後的世界了嗎?”
說罷,她以手覆面,那張恬淡柔和的臉上被狐狸面具覆蓋,眼神也變得詭異起來,她食指、中指并攏,輕輕蘸取他傷口湧出的血液,然後點在自己眉心。
李隆基隻覺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來,倒是聽覺和嗅覺愈發靈敏,他正疑惑,就被音娘的手蓋住了雙眼,血從她指尖滴落,在二人的衣服上開出蜿蜒崎岖的花路。
“沒辦法,誰讓你不肯選呢……”音娘悠悠道,聲音像從天際傳來。
失去視覺的李隆基身體猛地一頓,不由自主向前傾斜,即使看不見,他依然低頭望向自己胸口的方向,那裡刺出一把刀,是從背心向前紮穿的,正是剛才音娘讓他選擇的那把有花紋的刀。
他愣住了,不知道作何反應,年邁的身體遲鈍而僵硬,任由音娘的手将他的下巴捏開,還差點咬到了舌頭。
酒液一半滑入他腹中,另一半順着面頰流到身上,和血迹融為一體,一時竟分不出來。
“還差一樣。”說完,音娘松開了李隆基的下巴,反手用披帛套在他脖頸上,一腳以他後背做踏闆,雙手使勁向後一扯。
李隆基想叫,嗓子卻隻能發出“呼哧呼哧”的聲音,很快便被勒得發不出一點聲響。
音娘默數了十個數,才去探他的鼻息,确認他已經死亡後才松開手。
她看着如爛泥一般軟攤在地上的李隆基,笑得格外開心,任由血淚從她眼中流出而無暇顧及,隻是一腳踩在他胸口,讓那把刀刺得更深。
笑過以後,音娘便覺得無趣,像踢一塊爛布一樣把李隆基的屍體踢到一邊,自己坐在了他先前的位置上。
片刻後,她睜開眼,一切幻象消失。
而李隆基還坐在她對面。
“怎麼樣,剛才那四種死法你都體驗過一回了,可有中意的?或者你還有别的想嘗試,都可以告訴我,包君滿意。”音娘笑得很勾人,尤其眼睛眯起來的樣子,活脫脫一隻小狐狸。
李隆基一手捂住自己的脖子,一手按住心口,不僅沒有傷口,連一滴血都沒有。
“剛才那是西域幻術?”他問。
音娘有些不高興:“這和西域那種不入流的幻術可不一樣,中原的術法可高級多了,不過這沒有正式的稱呼,怎麼叫都行。”
若是玉環能親眼瞧見,便能解開又一坊三十六坊之九洲池島下的蛇頭之謎了。
“诶呀,我都免費讓你體驗過四遍了,你還不能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嗎?以前我都是要收費的,懂不懂!”音娘見他遲遲沒有反應,更加不爽了,把那四樣又一一擺開,還一個個拿起來把玩一番,恨不得直接往他身上來一下。
李隆基依舊隻摸着自己的脖頸,一言不發,體會那種死而複生的感受,這樣磨蹭讓她失去了耐性。
“你不選,那就我給你選吧!”
說完,她高高抛起披帛,任其繞過樹枝,又在兩端打上死結,牢牢固定在樹上,形成了一個便于上吊自盡的環套。
“太上皇,請吧。”她一邊抛花刀一邊說,而每一次花刀飛起落下時,都是刀尖對着他的心口方向。
李隆基已經嘗過四種死法,知道有多痛苦,更加不願意就死,可即使回到現實之中,他也沒能聯系上高力士和陳玄禮,而音娘的耐性已經告罄。
她直接上手捏斷了他剩餘的手腕腳腕,抓着他的頭發就往樹下拖,絲毫不在乎他的臉面被按在地上摩擦,或許更有興緻在他面上多踩兩腳。
而現實中的他也如同一塊爛布一樣,任人摧殘而無還手之力。
音娘托住李隆基的身體,将他挂在環套之中,他的手已然不能用,隻能任由自己被吊在半空中。
窒息感逐漸強烈,他比之前那一回更難以發出聲響,隻能不安地扭動頭顱,想用胳膊蹭開披帛,卻是徒勞。
腳無法着地,他每一次往下夠地面,都會加速他的死亡。
音娘欣賞着他垂着手腕,卻還要張開雙臂朝自己撲棱的模樣,覺得比幻境中還要有意思,一時竟然舍不得挪開眼,歎道:“可惜隻能我一人送你離開,她們要是也能看到就好了。可惜,太可惜了!”
她就這樣看他無聲地掙紮着,張牙舞爪,從精力旺盛到再也擡不起胳膊,也不過短短半炷香世間。
這是他臨死前掙紮的時間,也是上一世玉環忍受着痛苦赴死的時間。
半炷香一過,那個曾經不可一世的帝王便不在了,和他曾經親口下令賜死的楊貴妃一樣,咽了氣。
遠在千裡之外的玉環忽然心頭一顫,胳膊也不自覺抖了起來,她有一種暢快又害怕的感覺,不自覺抱緊自己的胳膊,看着帳外一碧如洗的藍天。
忽地,下起了雨,可太陽還高高挂着,刺得她眼疼。
她沒有被灼眼的陽光吓到,隻是努力看清被雨幕覆蓋的大地,遠處有鷹隼穿過綿綿細雨而來,停在她伸出的胳膊上。
“是中原的消息,這個時間,估計是興慶宮。”玉環對着鑽出帳的盧栀說道,她的聲音有一絲顫抖。
盧栀敏銳地發現了她的變化,而知道上一世曾經發生過什麼的他,輕輕将玉環擁入懷中。
他握着她的手,二人一道打開了鷹隼腳上的密函。
上面有一段密文,翻譯過來隻有幾個字:
龍已堕,君可安。音。
“李隆基,真的死了?我沒看錯吧?”玉環指尖輕顫,要不是盧栀的手包着她,隻怕連這一小小的輕飄飄的布片都拿不住。她靠在盧栀身上,眼神依舊停留在那片布帛上,透過陽光看上面的密文,卻總疑心自己解讀錯了,看了一遍又一遍。
“沒有,你沒看錯,他确實死了,音娘的親筆書信,她一直都希望李隆基死,絕不會騙人。”盧栀把她往懷中攬了攬,下巴擱在她頭頂,用自己的身體替她遮擋住那太陽雨。
“十六年了,沒想到已經過了十六年了。”玉環喜極而泣,忍不住抱住盧栀,淚水落在他懷中,燙得他心都亂了。
玉環擦幹淚水,擡起眼來看向天空,此時雨已停,空氣中混雜着泥土與青草的芬芳,清新得如她剛來這個世界時一樣。
那時的她,比起複仇,更多是對生的恐懼,也就是在救下盧栀之後,她才逐漸獲得了心靈上的救贖和解脫,卻依然無法放下仇恨。
直到三年前,她親眼看着李琩登基為帝,才一解心頭之恨。
其實這已經算是複了仇,畢竟奪走李隆基的權力會比奪去他的生命更讓他痛苦,而事實也是如此,她雖不再動用又一坊的勢力,可也有音娘與韋青兒時不時傳來朝中的消息,總會帶一句李隆基的現狀。
她知道他一直都在痛苦之中,遠沒有表面那樣平靜,就夠了。
但得知對方死去,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新奇感受,讓她不能不承認自己内心仍有陰暗面,隻是不願親自動手,非要借别人之手把自己摘幹淨。
她厭惡這樣自私又虛僞的自己,卻也很慶幸,慶幸自己不用再一次面對李隆基,面對死亡。
即使這次角色互換,是李隆基死,她也難以面對那種死亡時産生的強烈的情緒。
如今這樣就挺好,音娘本就時刻惦記着要親手殺了李隆基,要不是她們有約定在先,又抽簽選定了日期,隻怕音娘早就不管不顧,在李琩登基後沒幾天就把人殺了。
這三年,她重獲新生,和十六年前從洛水中爬出來不一樣,這條生命已經完全屬于她自己。而今日之後,她那最後一點執念也都随前塵舊事煙消雲散了。
李隆基,願永生永世,不複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