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屬于他對楊玉娘的記憶,像是已經塵封在心底數十年,終于有一天得見天日了。
那是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仿佛夢裡見過,卻怎麼想都記不起來。
就在李瑛暗自懷疑的時候,他聽見上首位處傳來酒盞落地的聲音,還有武惠妃一聲“三郎”。
是李隆基。
是他的父皇撒了酒盞。
是他父皇這麼多年來難得的當衆失态。
李瑛心中震驚,連玉環跳的這種百年難得一見的舞蹈都顧不上看了,可又不能太過明目張膽,隻能稍稍側過臉,用餘光瞥他的父皇。
李隆基的手死死攥着案角,手背上青筋畢露,那雙危險如鷹隼的眼睛死死盯着玉環的背影。在他腳邊是碎裂的玉盞,潑灑的葡萄酒弄髒了他的衣襟和袖口,可就是包括武惠妃和高力士在内的所有人都無暇顧及了。
因為李隆基幾乎是下意識地喊出了一個陌生的名字。
或許對于太子李瑛,惠妃武仙真,甚至陳舟來說都是無比陌生的,可對高力士而言不一樣。
高力士是整個大唐最了解李隆基的人,也是李隆基最信賴的,最不能割舍的人。
李隆基能失去所有,權力、地位、女人、金錢……可他無法容忍自己身邊沒有高力士的存在。因為不管是權勢還是女人,失去了依舊能重新奪回來,甚至換上更多更好的,可高力士就這麼一個,誰也無法替代。
所以在場所有人,甚至縱觀李隆基幾十載生命中,高力士絕對是最特殊,知道他最多秘密的人。
而李隆基無意識間脫口而出的那個名字,就像一道咒語,打開了高力士藏于内心深處的回憶。
高力士年少時曾經在武則天身邊做事,後來輾轉出入于武三思的宅邸,又再度被武皇召入宮中做事,算是見識過當時最風光最有權勢的人群。
那是一個傳奇人物彙聚的年代,他們中随便誰的故事都足以流傳千年,放在哪朝哪代都會引得無數人神往。
包括當年年紀尚小的高力士也一樣。
而李隆基說的那個名字的主人,在他年少那最神往和好奇的時候,因為種種陰差陽錯,每一次都恰好錯過了。
至少當高力士在武則天身邊的時候,那位娘子已經離開了洛陽,而據他所知那位重新回來時,已經過了整整七年,而後很快就迎來了神龍政變。
宮内宮外局勢大變,政權更替,沒有一刻安生日子。随着李顯再度登基為帝,他也随李隆基前往藩國,從此以後備受信賴,也很少再聽到長安與洛陽那邊的人和事。
時光荏苒,其實很多人在他心中都逐漸褪色,一開始也包括那位未曾謀面的娘子。
也是機緣巧合,他在一次去先帝潛邸辦事的路上遠遠見到了她。
即使當時的她已經年逾四旬,可保養得宜,看起來頂多也就三十歲,甚至因為比少女更多了屬于成熟女性的風韻,加上曾讓武皇數次誇獎的冠絕兩京的才智手段,在他看來是那樣神聖不可攀,可望而不可即。
而隻需要那一面,高力士就完全可以确認所有關于她的流言蜚語都不可信,是那些不如她又無法得到的她的可憎之人在造謠生事。
日光之下無新事,男人對于比自己強大的女人時會如何,他已經見了太多次。
他曾聽時任相王的先帝同李三郎提過她,也曾親眼看到先帝對着她的畫像發呆,更不可為人知的,是他曾見到李三郎在先帝離開後進入書房翻找那幅畫像。
那次,也是他陪着李隆基一起去的,更讓他真正意義上完全成為李隆基的心腹重臣。
不過當時的李隆基隻是出于好奇,對一個擁有傳奇色彩的娘子的好奇。
這點不難理解,畢竟京城中每一位皇子和公主都算是聽着她的故事長大,聽着他們的耶娘和祖母對那位的贊賞或痛斥。哪怕政見不一,甚至身為政敵,說故事的人也很難徹底否認并奪走她的光環。
高力士沒想到,過了這麼多年,他還能從李三郎臉上看到這樣失魂的神情,聽到那一聲如歎如訴的“九娘”。
“九娘……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