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星夜,你可以不要這樣做嗎?”樓照林撲過去抱住連星夜,将臉埋在他的脖子裡,低低啜泣,“你這樣讓我好傷心,我好心疼……”
連星夜一下子紅了眼睛,喉頭梗塞。
是他想這樣的嗎?是他心理變态嗎?難道他一生下來就是不正常的嗎?
他也曾經有過正常人的生活啊,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心裡住了一個怪物。
怪物偷偷喝他的血,啃他的骨,把原來那個光鮮亮麗的他吃掉了,換成了如今這個罪不可赦的他,他隻剩下一張人皮了。
如果可以的話,他也想回到從前那樣啊。
樓照林覺得不能再等了,連星夜沒時間繼續等下去了。上輩子連星夜直到高三下學期才開始吃藥,他每天中午都會拿出幾個維生素盒,依次吃一點。樓照林是在連星夜死後才知道,那裡面裝的其實是奧沙西泮和米氮平。
他不知道現在的連星夜有沒有去看過醫生,或者說,有沒有考慮過去看醫生。
如果連星夜有看病的意識倒還好,就怕他根本沒這個概念。
說起來,連星夜他……該不會根本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吧?
他擦了擦通紅的眼睛,把連星夜的袖子放了下來,小心翼翼地試探地問道:“連星夜,你是不是生病了啊?”
連星夜心口猛地一疼,“生病”兩個字讓他有些應激,他曾因為這兩個字遭了多少罪,如今他的罪行罄竹難書,那個罪名叫做“欺騙”。
他舌尖幹澀:“為什麼這麼說?”
樓照林的答案卻令人意外:“因為你總是不開心啊。”
連星夜覺得有些好笑,但更想哭。他有無數的眼淚被堵在眼睛裡,從來不愁掉眼淚,隻是他控制着自己不要每時每刻都在哭,這對别人來說會很煩,對他來說也很麻煩,會耽誤他很多事。
“不開心就是生病了嗎?”
樓照林卻說:“如果有一種病的病症,就是不開心呢。”
接下來是漫長的沉默。
連星夜不知道樓照林到底有多健康,才能把不開心也當成一種病,這種天真懵懂的态度對他這個病入膏肓的人而言是一種殘忍。
“你以為我沒有懷疑過我病了嗎?你以為我沒有去醫院檢查過嗎?”
接下來的話很難堪,連星夜站不穩了,沿着牆壁搖晃地向下滑去,身體蜷縮起來,是他一貫感到安全的姿勢,嗓音輕微發顫。
“我去過啊,我全都去過啊,我的胸部總是有壓迫感,心悸,心慌,呼吸不暢,我以為我有心血管疾病或者冠心病,或者血脂有問題,就去拍了心電圖,抽了血,做了血流變學檢查。我還總是失眠,頭疼,頭暈,眼脹,耳鳴,以為我有顱内病變,就去做了大腦多普勒檢查。我總是手抖、走路不穩、身體發寒、肢體麻木,我還總是眩暈嘔吐、胃痛、腹脹、腸胃不适,就去做了胃鏡、超聲、X射線、核磁共振,我覺得我全身上下全都是病,所以把能做的檢查全都做了一遍,把我從頭到腳、從内到外都檢查了一遍,你猜結果怎麼樣?我什麼事都沒有,什麼都檢查不出來,你說好不好笑?我媽說我一天到晚都在作,叫嚷着身上哪哪兒疼,浪費了家裡那麼多錢,結果醫生說我健健康康,根本就沒有病,原來我是在騙人,原來我是在裝,我覺得好搞笑啊,他們居然說我很健康,我看起來像是健康的樣子嗎?我媽說我腦子有病,應該去精神病院,我覺得挺有道理的,我或許真的瘋了……”
連星夜靠在牆上一邊說,一邊掉眼淚,布滿血絲的眼睛裡滿是絕望。
樓照林連忙将連星夜擁進懷裡,用掌心一下一下地撫摸他顫抖的脊背,眼眶酸熱,喉嚨裡嘗到了鹹澀的味道。
他不知道,一個人到底被誤解得多深,才會拼盡全力去證實自己有病。
他更難以想象,原來連星夜真的連自己生的什麼病都不清楚。
在這個不斷抱有希望地去求證、被證僞、再求證、再被駁斥的過程,究竟有多麼艱難?這個過程将遭遇多少質疑、嘲弄、和指責?
僅僅是前往診斷的路上,就要磨滅掉一個人全部的希望。
而可悲的是,這幾乎是每一個抑郁症患者的必經之路。又有多少人,還沒來得及攀上希望的門檻,就已經死在了奔赴希望的路上。
他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得了抑郁症,甚至有的人可能根本不知道世界上還存在着這麼一種病。
上輩子的連星夜又遭了多少罪,才終于拖着傷痕累累的身軀,抓住了這根救命稻草?
“連星夜,世界那麼大,不是所有的病都能用儀器檢測出來的,醫生的水平有高有低,總會有不了解的病症,做檢查不一定能确診,但至少能做排除,你的軀體很健康,這是好事,花掉的錢也就不算冤枉,但還有一些病是機器檢測不出來的,這是當今世界科技水平的問題,不是你的問題,你甚至可以說是,診斷你病因的那個醫生的專業水平有問題,總之絕對不是你的原因,你是病人,是受害者,你是最不應該被指責的人,也是最不應該感到自責的人。”
連星夜的靈魂摔倒了,他曾無數次地試着把自己撐起來,他勇敢過,堅持過,努力過,他在地面翻滾,把自己弄得衣衫褴褛,他攀着岩壁爬行,把自己磕得鮮血淋漓,他這樣拼盡全力,卻一次又一次地跌了回去。他的耳邊傳來嘲笑聲,老天好像在說,他隻配趴在地上。
他爬不起來。
直到某天,他被一雙溫柔的大手高高托起了。
他驚詫地擡頭,望見了一雙充滿愛意的琉璃球般純摯透徹的雙眼。
一道聲音在他耳邊一字一字地說話,說着他過去一年裡最想聽到的話:
“所以,連星夜,你聽好了,我現在要告訴你,你從來都沒有騙過人,你真的生病了,你生的病,叫做抑郁症。”
那個據說愛慕着他的少年托舉他傷痕累累的靈魂,把他舉到陽光下,舉到輕涼的風裡,讓溫暖包裹他,讓清風吹拂他,一遍又一遍,認真而執着地告訴他:
“連星夜,你真的生病了,你沒有騙人。”
你沒有騙人。
你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