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很多優點啊,或許你自己不覺得,但是在我的眼裡,你很可愛,皮膚白白的,臉頰軟軟的,摸起來很舒服。你的頭發很黑,聞起來有一種淡淡的香味,我很喜歡。你很愛幹淨,總是把自己打理得很整潔,衣着一絲不苟,桌面也擺放得整整齊齊,這也是很可愛的一點。
“你的身高和我很适配,我抱着你的時候,能剛好把下巴擱在你的肩膀上,那樣抱起來會很舒服,當然,如果你能再多吃一點,再長一點肉就好了。你的頭腦很聰明,每天都好像在想很多事情,我懷疑那個經典的‘我不是我’的辯論你肯定很喜歡,還有什麼橘子空間,平行宇宙啥的,肯定都在你的腦子裡打架,但這讓你充滿了理性和思辨的能力,很性感,我也很喜歡。
“你還很善良,總是想着别人,卻往往忽略了自己,同學、家長、老師、甚至無關緊要的陌生人,都在你的考慮範圍内,就像我之前都那麼煩你了,你都沒對我發過什麼脾氣,還是今天實在忍不住了才爆發,說明你是一個習慣性對别人很溫柔的人。你總是怕打擾到别人,怕麻煩别人,怕做了錯事被别人讨厭,所以對待他人總是小心翼翼,這不是什麼錯,這隻是因為你太善良了,但我很心疼,所以我來喜歡你了,你負責考慮别人,我負責考慮你。”
樓照林下巴蹭蹭連星夜的發梢,又捏捏他的指尖,故作親昵道:“怎麼樣?要不要考慮一下被我喜歡?”
一般人聽到這種告白,一定會很感動吧。連星夜心想。但是很遺憾,他很冷靜,甚至冷靜到了一種冷血的程度。
“首先,不要給我下定義,不要自以為是地認為我很善良,我很溫柔,不要将任何褒義詞施加在我身上,我不認為我是那樣的人,也不想成為那樣的人,溫柔善良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悲的人。”
連星夜翻身躺到地上,樓照林立刻摸到他的手握住,連星夜掙開了,又被握住,這麼來回了三四遍後,他不想又跟剛才那樣莫名其妙與樓照林糾纏在一起,隻好随便他了,樓照林卻順杆子往上爬地滑進五指,跟他五指相扣了。
他的手指枯瘦而幹細,像枯樹枝,像稻草,泛着凄慘的白,像亂葬崗裡爬出來的死屍的手,醜陋得令人作嘔。而樓照林的手指修長有力,活動起來靈活而矯健,柔軟的肌膚散發着融融的暖意,從皮肉到骨骼,從骨骼到血液,都醞釀着蓬勃的生機。這樣截然不同的兩隻手交握在一起,十根手指頭彼此糾纏,一個來自人世間,一個來自陰曹地府,對比慘烈,到底為什麼會像現在這樣,像是連骨血都融在一起似的怎麼也分不開。
連星夜默了一會兒,繼續說:
“其次,你腦海中的我,隻是你的想象,不是真正的我,就像很多商品打廣告,會設計很多漂亮的商品圖,看起來光鮮亮麗,實際拆開包裝一看,根本不是那個樣兒,也就是所謂的照騙。人也一樣。一旦你真正開始了解我,你很快就會發現,真實的我和你想象中的我完全不一樣。你現在對我的好,都是建立在你覺得我也很好的前提上,然而一旦你發現我沒有那麼好的時候,你會很失望,那個時候我又該怎麼辦,我要承受你的失望,承受你指責和古怪的目光,而在被你發現之前,我要一直承受這種可能性帶來的恐懼,恐懼你會發現我的不好,因為你對我的好随時都有可能收回。
“等到真相揭露的那一天,你會覺得你受到了欺騙,覺得貨不對闆。也可能會覺得是我變了,變得沒有以前那麼好了。即使不會惱羞成怒,也沒有由愛生恨,但肯定會質疑,會厭惡,因為不想承認自己看走了眼,于是将過失推卸在曾經喜歡過的那個人身上,反過來指責那個人,覺得是那個人裝,是那個人勾引了你,是那個人欺騙了你,是他沒有從一開始就告訴你,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是他漂亮的外表蒙蔽了你的眼睛,才讓你犯了錯。人總是很難承認自己犯了錯,那麼将過錯推給其他人,變成了解決問題最簡單的途徑。
“我不想等你覺得自己犯了錯的時候,再反過來被你指責,所以我一開始就不會承認你對我施加的那些美好定義,我不想聽别人誇我,這讓我感到很厭煩,因為你們嘴裡的那些美好根本不是我!如果結局早已注定,那麼幹脆從一開始就把話說清楚,讓你不要對我抱有什麼不切實際的幻想。
“最後,我不喜歡你,請你以後也别來糾纏我了,我不會答應你的,而且我勸你也别在我身上費太多心思,這些都是沉沒成本,一旦你付出的時間和精力過多,你會越來越不甘心,越難以得到的就越想得到,到最後,你可能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因為喜歡,還是一種沒有得到的執念在催眠你跟個舔狗一樣地追在我屁股後面舔,要知道舔狗可不是什麼好詞。
“在這個過程中你可能又會責怪我,怪我為什麼這麼無情,你明明都那麼努力了,為什麼就是不願意接受你,無論最後我有沒有答應你,那些浪費的時間和精力都回不來,會在你心裡成為一根永遠的刺,即使真的在一起了,也不會好過,要是沒在一起,而你終于醒悟放棄了,你很可能還會反過來報複我,覺得我是你人生中的一個恥辱,浪費了你的時間,你還可能通過貶低我來勸說自己的‘沒有得到’并不可惜,而是迷途知返,及時止損。”
連星夜把感情當成了數學題,一絲不苟地求證解答,列出公式,算出數值,對比範圍,最後一本正經地總結:“綜上,我得出結論,為了避免以上種種的發生,我不會跟你在一起。”
樓照林心想,這個人怎麼可能不善良呢?如果不善良的話,又怎麼會苦口婆心地跟他說這麼多話?一字一句,都是在替他考慮。要是真的不善良,就應該用最惡毒的話罵他,說他惡心,說他煩人,用輿論威脅他,把他像一條喪家犬一樣灰溜溜地趕走。
連星夜踉跄地站起,因為站得猛,眼前有整整長達十秒的黑暗,他隻好站在原地:“要是聽懂了的話,你就走吧,以後别管我了。”
樓照林趁着這個時間一股腦爬起來,急切地抓住連星夜的手,恨不得把心挖出來證明給他看:“連星夜,随便給你下定義是我不對,對不起,那些你不喜歡的話我也不會再說了,但那些傷害你的事我不可能做的,我也沒有對你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無論你什麼樣子我都喜歡,雖然這句話很俗,但這真的是我的真心話,我确定我喜歡的是真實的你。”
連星夜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說:“我問你為什麼喜歡我,你一上來就說我有很多優點,這說明你下意識将喜歡一個人定義為了喜歡這個人的優點,而缺點并不在你潛意識的考慮的範圍内,但是個人就有缺點,這讓我怎麼相信你所謂的喜歡的是真實的我。”
樓照林如同被人當頭打了一棒,整個人啞口無言,兩隻眼睛愣愣睜着,像被人揍了兩拳一樣又紅又腫。
原來他從第一句開始,就說錯話了。
他之前是不是還以為,自己表白了,連星夜就會高興啊?就應該立刻被治愈啊?
是啊,正常情況下不應該這樣嗎?
你看啊,全世界都抛棄了你,全世界都不喜歡你,隻有我喜歡你,關心你,在意你,現在我對你表白了,是全世界唯一喜歡你的人,你難道不應該感恩戴德地接受我?不應該立刻被感動和救贖,然後和我在一起?我都對你這麼好了,是全世界對你最好的人,你要是還不願意接受我,是不是不識擡舉?是不是想白拿好處不付出?真以為世界上有免費的午餐嗎?真以為有人會不求回報地對你好嗎?你要是不情願,有什麼臉拿我給你的那些好處?
不,不是這樣的,這是道德綁架,他喜歡連星夜,不代表連星夜一定要接受他,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自願的,沒有硬要對方償還的道理,這跟強買強賣有什麼區别?他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目的不是獲得連星夜的愛,而是獻出自己的愛。難道連星夜不願意接受他,他就要放棄連星夜的生命了嗎?
他喜歡連星夜啊,因為喜歡,所以才不忍心少年從此就這麼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他突然想明白了,他重來的這一生,究竟想帶來怎樣的結局。
從一開始他就把自己的位置放錯了,他不是什麼帶着救贖任務的主角,連星夜也不是小說裡那種随便施加一點點微不足道的恩澤,立刻感恩戴德地雙手奉上真心的任務對象。
他的目的從來不是拯救連星夜,他是來愛連星夜的啊。
他說出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他的每一個行為的出發點,都是愛他。
沒有愛的救贖,算什麼救贖,隻是單方面的施舍罷了,跟丢給乞丐的殘羹剩飯有什麼區别。
“我想我說的已經夠明白了,你也别再喜歡我了,我不值得你喜歡。”連星夜一根一根掰開樓照林的手指,像是将緊緊纏住自己的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點點剪斷。
樓照林立刻慌了神,他忽然有一種一旦今天他放了手,他就再也無法抓住連星夜的預感。
“連星夜,對不起,我剛才說錯話了,但我是真的喜歡你,無論缺點還是優點我都喜歡,我誇你隻是想讓你開心,沒想到你會那樣想,是我考慮不周到,我跟你道歉……”
樓照林追上去牽連星夜的手,被連星夜煩躁地甩開了。連星夜的頭又開始疼了,他的嘴唇在抖,胸口像灌了鉛一樣難受,胃裡也隐隐作嘔。他今天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好像把他一輩子的話都說完了,他開始後悔跟樓照林說那麼多話了,每次他跟别人說了點什麼後馬上就會後悔,覺得自己多事,不說當事人怎麼想,他自己都煩自己得要死,他有什麼權利去評判他人的想法。
“不要跟我說‘對不起’!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我不想聽你道歉!樓照林,你還沒聽明白我的話嗎?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麼嗎?你什麼都不知道就不要管我了,讓我自生自滅不行嗎?你給不了我我想要的!”
“連星夜,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樓照林直視連星夜躲閃的雙眼,他的眼睛是一把開天辟地的斧頭,少年埋藏在深處的隐秘渴望在他的眼裡根本無處遁形,他斷然,“你需要我來喜歡你,連星夜,你需要一個人來愛你。”
連星夜整個人悚然一僵,好像有一把刀子捅進了心窩裡,眼前的世界有瞬間一片漆黑。
他覺得好好笑啊,嘴角還沒牽動,眼淚已經一股股地流了出來,灼燒着他腫脹的臉。
他有這麼可憐嗎?誰來告訴他,他是不是真的很可憐啊?連樓照林都看出來他缺愛了,他的臉上是不是寫着“求你來愛我吧”這幾個字啊?他是不是應該捧着碗,跪下來,抱住每一個路過他的人的腿一個個地求,像乞讨一樣,說,求你來愛我吧,求求來個人愛我吧,随便誰都好,誰都可以,隻要能喜歡他就好,在這個連他自己都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喜歡他……
連星夜哭得泣不成聲,哭得頭暈目眩,他的眼睛好痛,喉嚨好痛,腦袋也好痛,像是要炸掉了。他突然間覺得自己渾身赤_裸,他的衣服被人扒光了,他幹瘦蒼白的身體暴露出來,好醜,好惡心,好想吐,他感到羞恥,驚恐地搓着被校服包裹的手臂,像是要把身上的肮髒搓掉,他的臉頰又脹又紅,像被人掌掴了一樣。他沒臉見人,他擡不起頭。他抱着肚子哭得幹嘔,哭得喘不過氣,隻能痛苦地貼着牆壁彎下抖動的脊背,蜷縮在牆角裡抽搐。他的肚子好痛,他把胃哭疼了。
樓照林一看到連星夜這麼傷心,就忍不住跟着哭,他不明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傷心的人,好像整個人都是淚水做的,戳一下就能傷心地掉下一滴淚來。
他跪在連星夜身前,抱住他的身體,像一床被太陽烤過的暖烘烘的棉被一樣覆蓋在連星夜冷飕飕的身軀上。
“連星夜,我不是醫生,沒有專業知識,或許不知道如何去治療一個病人,但我卻懂得如何去愛一個人。我從小生長在一個幸福的環境裡,是在愛裡浸泡長大的,擁有全世界最多的愛,現在我把這些愛都送給你,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我給不起?那你真的是低估我了,我擁有的愛比你想象的還要多得多得多,不信的話,你要不要試試看?你要多少我就給你多少,看是我的愛多,還是你的窟窿大。”
曾經他試圖用手去堵住那個窟窿,但卻隻有源源不斷的生氣從少年的胸口洩露出來,如今他終于明白,原來他應該用愛去堵啊。
樓照林捧起少年的手,仔細抓緊,一字字地告訴他:
“你不喜歡連星夜,我喜歡。你不會愛連星夜,我來教你怎麼愛。”
這些話,他本應該在見到連星夜的第一面就告訴他,好在現在也不算太晚。
樓照林流着眼淚,嘴角卻是笑着的,就像初次見面一樣,開朗地打着招呼:“重新認識一下。”
他笑着說:“同學你好,我叫樓照林。”
兩輩子加起來,他們居然還沒有正兒八經地打個招呼。
他把林星夜的手捧起來,小心翼翼地親了親少年的指尖,虔誠得好像在向上天禱告,嘴裡是淚水鹹澀的味道。
“我喜歡你。”
倘若真的有老天爺,請聽聽他的訴求吧,他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要長命百歲,隻求将他的愛務必傳遞給他喜愛的少年,拜托拜托。
沒人知道,他曾試圖去偷一輪月亮。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掌心,想要溫暖它,卻把它融化了,他把月亮的影子藏在水裡,想要親吻它,卻把它吻碎了。
求你了,給我一個機會,讓我來愛你吧。
樓照林擡起眼皮,小心翼翼地偷瞄了連星夜一眼。
連星夜的頭埋在腿彎,看不見表情,烏黑的發後,兩塊聳立的蝴蝶骨在校服下撐開翅膀。
掌心細瘦的指尖在顫抖,幾息猶豫,卻到底沒有抽出來。
終于。
月亮垂眸,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