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哆哆嗦嗦地摸到書桌邊,哆哆嗦嗦地拉開抽屜,哆哆嗦嗦地摸出一個訂書機,然後摸着自己的腿根,不管不顧地往下按。
……
黑夜總是那麼漫長,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一整晚沒睡。
他花了一晚上欣賞腿上的書釘,然後就要把釘子摳出來了,否則肉會爛掉。
弄掉之前,他想起群裡的要求,對着大腿拍了照,發到群裡。
書釘不是那麼容易摳,他指甲短,書釘釘得又深,與皮膚嚴絲合縫,連血都沒有滲出來,他必須用三角尺的尖端去翹,把邊上完好的皮膚翹得通紅。書釘被翹開的一瞬間,血就像珠子一樣一顆顆争先恐後地滾了出來,像紅彤彤的石榴籽,很可愛。
弄完後,他回到群裡,看到他的照片引來了一波好評。
【6飛了,居然用訂書機,真勇士!】
【我敲,我怎麼沒想到】
【萬物皆可自殘[狗頭]】
這一波都是晚上沒睡覺的。
群主,也就是拉連星夜進群的那個男生剛通宵打完遊戲,就看到連星夜又發來新東西了,點開一看,居然是訂書機。
牛逼,有創意,搞得還挺真,連皮膚都凹進去了,也不知道怎麼粘的。
愛咋地咋地:【有拔掉書釘的照片嗎,來一張看看】
他沒在意地打着哈欠打字,心裡嗤笑,這下你肯定沒準備了吧。
然而下一秒,群裡就又發來了新的照片。
連星夜還沒止血,大腿神經多,血珠子流了滿腿,從一個個孔洞裡滲出來,沿着細長的兩腿一直流到白皙的腳背,在雪白的皮膚上流下一道道鮮紅的血水,透露着一種恐怖而詭異的美感。
愛咋地咋地:【卧槽,這麼速度,我算是開了眼界】
【哈哈,好強,好像女的來了大姨媽】
【不是吧哥們兒,這麼拼】
【是男的吧?有雞兒嗎?】
連星夜覺得這些人說話讓人不太舒服,但他初來乍到,不好說别人什麼,隻能默默回答了他們的問題。
。:【是男的】
……
夏天天亮得早,五點就有熹微的光。連星夜趕在媽媽來喊他起床之前,把傷口處理完了。
他們家住在一片老小區,綠化不錯,清晨的屋外還帶着昨晚的露水味,空氣很好。
沿途賣早點的攤子飄來香氣,煎餅的油炸聲在耳邊滋滋作響,越靠近學校,小攤越多,學生也越多,每個人都背着書包,咽着嘴裡分泌出來的口水,買一份熱氣騰騰的早餐,一邊跑,一邊和同學搶着吃,朝氣蓬勃的樣子,看得小攤大叔直樂呵。
又是嶄新的一天。除了連星夜,好像大家都過得很好。
連星夜一整晚沒有睡,腦袋渾渾噩噩,走起路來腳底打飄。他懷疑自己可能已經死了,因為他昨天沒睡覺,猝死在了家裡,現在正在上學的是他的靈魂。
從昨晚他的胸口就憋着一股氣,他眼珠通紅地爬上樓梯,某一刻,初升的太陽光芒照進他的眼睛裡,讓他産生一瞬間的眩暈,他像紙片一樣貼在欄杆上,扶住身體,睜開眼睛時,視線正對着五樓之下遙遠而密集的人頭。
一刹那,他突然産生一種強烈的想要就這麼跳下去的沖動。
他睜大眼睛充滿渴望地直直盯着底下,高空帶來的本能眩暈感和恐懼感讓他渾身顫栗,但他卻覺得底下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好像唱着歌的塞壬從深淵伸出雙手,暧昧地撫摸他的臉,牽引他的雙手,将他往下拉。
他将下墜,下墜……墜到一個真正屬于他的世界。
他恍惚看到自己張開雙臂,自由翺翔在空中的樣子,好像一隻小鳥。
就在這時,腰間忽然傳來一股大力,将他的身體猛地拉了回去。
他不受控制地後退,踉踉跄跄地撞在了一個堅硬的胸膛上,好像還踩到了那人的腳。
對不起……
連星夜嘴唇動了動,沒發出聲音。
“連星夜,你還好嗎?”樓照林紅着眼睛抱着他,嗓音急切而顫抖,“你剛才是不是……”
是不是想跳下去?
連星夜讀懂了樓照林未盡的話語。
他的腦袋裡轟隆一聲,某個堵塞很久的通道一下子打開了。
是的,他想跳下去。
雖然他總是想着死,但他從來沒有真正采取過行動,即使是割腕,也更偏向于發洩,而不是求死。他當然知道割腕是死不了人的,除非他泡在溫水裡,找到自己的動脈。
但此時此刻,他第一次真正産生了想要自殺的念頭。
樓照林看到了連星夜眼底的渴望,他渾身的血液倒流,手腳冰涼,不敢繼續說下去。
“連星夜,我們回教室好不好?老班肯定就在門口站崗呢,去晚了他又要說。”他小心翼翼地牽起連星夜的手,把他往遠離欄杆的方向帶。
天知道他一到學校,就看到連星夜趴在欄杆上往下面看的樣子,差點被吓死。
上輩子連星夜就是跳樓死的,他已經對所有有高度的東西産生心理陰影了,然而他們高三的教室安排在五樓,剛重生的時候,他真的很怕連星夜不知道什麼時候突然就跳下去了。
這麼久過去,他的注意力已經放在了連星夜的手腕上,結果今天突然來這麼一下,帶給了樓照林超出預料的強大沖擊。
他突然清晰地意識到,連星夜真的随時随地都可能死去。
一個一閃而過的念頭,一個在别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刺激,他的少年可能就沒了。
樓照林一直害怕這輩子隻是一場夢。他晚上做夢總是反反複複夢到上輩子的葬禮,有時候他獨自坐在漆黑的靈堂裡,懷裡抱着連星夜的骨灰盒,有時候躺在熱鬧的大街上,懷裡抱着連星夜冰涼的遺照,有時候又躺在連星夜的棺材裡,和連星夜碎成塊狀的屍體睡在一起。每當這些夢出現時,他的靈魂就好像又穿越回了上輩子。
他沉浸在夢裡,陪着上輩子的連星夜,怕他走的時候都孤零零的,不敢輕易睜眼。但他又渴望醒來,這輩子的連星夜還等着他去救。
醒來後,他一度分不清現實和夢境,分不清真實和虛幻,分不清他現在到底是上輩子還是新的一生,分不清連星夜到底還活着沒有。
他甚至想半夜給連星夜打電話,上輩子連星夜的電話号碼剛到手,他就背得滾瓜爛熟。但他知道連星夜的失眠有多嚴重,怕連星夜好不容易睡着了,又被他一個電話吵醒了,最後也沒敢撥出那個爛熟于心的号碼。
時間久了,他又想,有沒有可能上輩子才是一場夢?一場為了讓他拉連星夜一把的預知夢?
可連星夜死去的樣子還曆曆在目,日益根生在他的腦海深處,像陰冷的植物一樣深深紮根,像藤蔓一樣緊緊盤在他的骨骼上,帶着血的荊棘穿刺着他的骨髓,每時每刻在他腦海中拉響警報,警醒着他上輩子的錯過。
死者的照片是不能外傳的,所以他第一次求了他爸媽,動了家裡的關系。
家裡以為他瘋了,唐蘭茹第一次哭了,為了一個可憐的孩子,也為自己的孩子:“你不會想看到那種照片的,那種照片……不太好看,你看了會做噩夢的,一輩子都忘不掉,一輩子都活在愧疚和痛苦中,但他的死和你沒有關系,你不用承擔這些,你有自己新的人生啊。”
“不,我要看,我必須看,這是我能見他的最後一面,我怎麼可以不看。”
樓照林的眼淚已經在短短兩天流幹了,自連星夜自殺後,他再沒有合過眼,最後發出的那條消息被他反反複複地看,他甚至魔怔了似的覺得是自己的消息害死了連星夜,如果他不在那時候打擾連星夜就好了。
警察找他詢問的時候,他一度還想自首,說的話也瘋瘋癫癫,毫無邏輯。
面對警察探究和疑惑的目光,唐蘭茹隻能抹着眼淚解釋:“他……喜歡那孩子。”
可惜那孩子永遠不會知道了。
唐蘭茹不能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兒子就這麼瘋下去,隻好滿足了樓照林的要求。
照片是警察現場拍的,那是晚上,整個學校空無一人。得虧是晚上,現場照片才沒有被流傳出去,但一想到,這是那孩子特意安排的,隻是為了不吓到别人,他們就慶幸不起來了。
然而警察最清楚,除了現場的當事人,其他圍觀的、事後在網上看到流傳出的影像的那些人隻是單純看熱鬧罷了,即使當時有被吓到,之後也很快會忘在腦後,膽子大的,甚至會以此作為談資和笑話,四處傳播,評頭論足,把一個少年凄慘的死狀當成鬼圖,當成玩笑,吓唬别人,然後哄笑。
沒有一個活人會為連星夜的好意抒發感謝,他們有的甚至會反過來責怪連星夜,死都死了,怎麼不留張照片,給他們看看熱鬧。死人到底啥樣啊,他們還沒看過。跳樓又是什麼樣啊,他們有點好奇。
來送照片的警察很想問,連星夜,你到死都在考慮别人,有沒有哪一刻為自己考慮過?如果當你知道,在你死後還有一個少年偷偷愛慕着你,你會不會感到後悔?
照片拿到手後,樓照林看了許久,警察怕他會吐出來,特意準備了垃圾桶放在旁邊。
然而樓照林隻是靜靜望着自己已經死去的心愛的少年,布滿血絲的雙眼裡流淌着溫柔的神色,手指輕輕地撫摸過照片單薄的質感,像在愛撫少年被風吹散的飄逸的發梢。
半晌,他擡起臉,朝唐蘭茹微微一笑,流着眼淚說:“媽媽,連星夜的身體……好像一朵開了的花啊。”
唐蘭茹終于受不了地抱住了樓照林,哭得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