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服被輕輕扯了一下,樓照林回頭,對上連星夜的視線,話音一下子梗在喉嚨裡。
連星夜用一種從未有過的乞求的眼神,雙眼濕潤地、可憐地望着他,滿眼寫着——
樓照林,求你了,你别說了。
樓照林心髒疼得好像被擰住了。
他聽到連星夜幹澀地說:“對不起,老師,我知道錯了。”
不要道歉啊,連星夜,你沒錯啊,全世界都錯了,隻有你沒錯。
“你知道錯了?知道錯了還給我交上來這種東西?”
這一刻,樓照林再次深刻地認識到了自己的無能。
他為什麼隻是一個學生?為什麼啊?有沒有辦法讓他一瞬間長大?
他好想帶着連星夜私奔,他要帶着少年逃離這個囚籠般的世界,去到一個隻有他們彼此存在的世界,那是一個絕對安全的世界,他會住進連星夜的心房裡,化身護衛,把手大門,誰敢帶着惡意靠近,他就将對方一槍擊殺。
他會把所有利器藏起來,誰都不能再對連星夜造成任何一絲的傷害,包括連星夜自己。
但此時此刻,他用力攥着連星夜的手,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
“連星夜,你讓我太失望了。”
“失望”兩個字化作炮彈,在連星夜薄薄的靈魂上洞穿了一個窟窿。
之後,英語老師好像走了,樓照林好像把他牽了回去,他好像又上了一節語文課,語文老師把他叫起來,讓他背誦一篇文言文。
他背不出來,所以站了一節課。
他最近的記憶總是很模糊,像他每天晚上背的單詞和文言文一樣,扭曲成了線狀,蟲子似的在他的腦袋裡面爬,耳朵裡傳來蟲子嗡嗡啃食大腦的聲音,它們把他過往的輝煌全部吃掉了。
以前的連星夜一直覺得,教室是比家更能給他安全感的地方。
耳邊同學們的說話聲偶爾可以遮過他耳朵裡的蟬鳴聲,少男少女帶着青春的氣息在他眼前跑來跑去,世界好像是彩色的。
教室裡的夏天的風總是帶着學生身上燥汗的味道,吹着他冰涼的皮膚上,讓他恍惚覺得自己也是一個正常人。
但不知怎麼,今天連星夜卻覺得坐立難安。
耳邊不斷傳來竊竊私語的聲音,有人在笑,像蟲子在咀嚼他的耳骨,嘎吱嘎吱,他好像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便警惕地望過去,兩個女生躲過了他的視線,他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汗毛抖立,他意識到那些人在談論自己。
他突然被脫光了衣服釘在講台上,他驚恐地舉起腦袋環視教室,無數隻黑洞洞的眼睛從看不清臉的黑影裡投射出來,對着他指指點點、評頭論足,審判他鏽掉的大腦。
他們說,他的大腦已經壞掉了,現在連一個簡單的單詞都記不住,他變成了一個廢人。
不,不……
那是因為睡眠不足才記不住單詞的,隻要讓他好好睡一覺,他馬上就能恢複精神了,他沒有學壞,他隻是生病了,最近太累了,吃了藥就能好了。
你說你生病了,那醫生給你開的藥呢?藥在哪兒?你明明就沒有生病,對不對?沒有生病為什麼要裝病?是不是不想學習?
不對,他想學習的,他一直很乖,每次作業都好好完成,從來沒有逃過課,他真的很聽老師的話,他從小到大就是一個乖孩子。
你說你是乖孩子,那你為什麼考得那麼差?昨天的書背完了嗎?一點都沒背,是不是?今天老師默寫了,你寫出來了嗎?你還記得文言文的第一句是什麼嗎?
第、第一句是……是……
是什麼啊?你倒是說啊?
是……是什麼呢?他為什麼說不出來呢?昨晚不是剛背過嗎,為什麼忽然記不清了?他的大腦怎麼了?
連星夜,你堕落了。
不,他沒有!他那麼努力學習,每天連五個小時都睡不到,從小到大考了那麼多第一,他不可能堕落!
遙遠的天邊好像傳來一道呼喚聲,連星夜聽不清。
他滿腦子隻有那一道道壓抑的斥責,每一道都是一隻巨手,在掏他的内髒。
連星夜,你太讓人失望了。
不,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下次他一定會好好考的!請你不要這麼說他!
他五髒六腑都在疼。
連星夜,你把媽媽變老了,現在連一點心都不能讓她省嗎?
對不起,對不起,他以後再也不多事了,再也不說自己疼了……
連星夜,你浪費家裡那麼多錢,就給你爸媽這麼一個分數,你好意思嗎?
連星夜,你到底在矯情個什麼勁兒?你真的記不住嗎?還是你不想努力?你又要把原因推卸給生病嗎?你到底病在哪兒?你要臉嗎?
連星夜,你對得起學校老師的期待嗎?你對得起媽媽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嗎?你對得起你爸媽嗎?
連星夜害怕地捂住耳朵。
不……不要這麼說他,他知道錯了,他對不起爸媽,對不起老師,對不起所有人,所以求求你不要這麼說他……他好難受……
他真的知道錯了……
耳朵上突然覆上了一雙寬厚的手掌,抵擋了腦海中所有的閑言碎語。
整個世界都安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