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日浮東，萬丈霞輝将廣袤天穹一寸寸浸暈，天中濃雲逐漸淡去，但宗内群山衆峰依舊大雪盈尺，寒風吹徹。
藏經閣。
甯雪瞅着角落書架的一摞同名書冊，伸手抽出某本翻閱。
一道腳步聲忽地在她耳畔響起，甯雪偏頭看去，眼光微亮，喚道：“師姐。”
周冉颔首，目光落在她手上書冊。
“我方才在宗門坊市聽人說散修那邊有消息，目睹了邪修帶着一種能解開同命契限制的法器逃進某幅靈畫，它或許可以讓大長老不用再為道侶自焚續命。”
甯雪合起書冊，将書遞到周冉身前：“藏經閣裡有載錄史上最多靈畫連通符文的書冊，師姐是來找這本書的嗎？”
甯雪的一縷分魂和小語穿梭靈畫前，利用了在别的散修據點得到的新符令再次捏造假身份，然後傳出靈畫裡有解開同命契限制法寶的消息。
消息一經傳出，果然引起宗門的注意，現在宗門已經派人入畫去尋，周冉來藏經閣應該也是為了能靈畫間的連通符文而來。
周冉移開目光，翻手變出一本書冊，道：“那種法寶或許能解開同命契限制，但已經沒有再找的必要。”
甯雪目光頓在她手中與自己這本一模一樣的書冊。
周冉輕聲道：“我師尊的同命契昨晚突然被強行解開了。”
四周霎時陷入沉靜，閣頂陣法散下的點點明光靜落在書封字樣上。
甯雪雙眸微睜，内心如遭雷劈：“？？？”
她聽到了什麼？發生什麼事了？
她的分魂和小語還在靈畫裡找這種法寶未歸，大長老的同命契就被解開了！
周冉伸手将書冊放回書架。
“師妹，你上次在青州城和我說的話，我并沒有聽進去，我其實一點都不能理解我師尊的這種情感。”
甯雪默了默，說道：“假若曾有人舍命救下師姐，有一日她将要壽元枯竭，師姐也會像她當初救你一樣舍命救她嗎？”
周冉垂眸：“我會這樣做，我能明白一點我師尊舍命救人的理由，但我永遠也接受不了，永遠也無法理解她。”
“因為我不是這種故事裡舍命救人的義士，也不是同樣要以命換命的報恩者，我隻是她的弟子。”
周冉寞然道：“師尊死了，我就沒有師尊了。”
周冉指尖按在書脊，道：“就像師妹如果有一凡人友人家中遭逢大難，親族流離，為此耗盡家财苦尋數十年，一日從别處得知親族困于無處可尋的絕地，若不當街自焚，親族即将橫死，但就算友人依言自焚，親族也不會因此脫困，隻是能再苟活百日罷了，她們此後還是很快會在黃泉相見。”
“友人得此消息，當天就即刻自焚身亡了，你若得知友人所為，會作何感想？”
周冉轉身面對甯雪，眸色暗淡，面容略有幾分慘白。
甯雪望着她形容疲憊的樣子，蓦然搖頭：“我也不能接受。”
她道：“别人聽見這種事或許隻會惋惜兩句，但對我來說卻是心如刀割。友人永失親族，至死也不得相見；我也永失友人，至死不得相見。”
“我不是不能接受我師尊為了道侶四處奔波，而是不能接受她因此去死。”
周冉收回落在書架的手，莫名道：“我當初或許不該拜她為師，若我那時拜入其他長老門下，見她自焚，此刻也許隻會覺得歎惋，而不是眼睜睜看自己師尊尋死，還沒有辦法去阻止。”
外界呼湧喧嚣的風雪一聲聲拍在室外，似乎能夠穿透藏經閣的隔絕陣法，刺入暖意融融的内室。
甯雪攥着手中微涼的書冊，迷惑道：“所以師姐呆在長離峰這麼多年，看大長老就像看傻瓜一樣嗎？”
周冉雙眉輕挑，轉身看她。
“師姐不覺得嗎？”
甯雪擡眸直視她：“大長老為情所困，聽說她以前出門找人，天天那些被不許外人踏足領地的世家宗門宰天價入門費、懷疑人在大兇之地每次豎着進去橫着出來、每次别人拿假消息來找她都會上當被騙、為賺懸賞靈石開店百次倒閉百次……”
“我還聽說她從成為長老那一刻起就和宗門書契取出八百年供奉，之後每晉升一次長老位級，就會故技重施，到現在倒欠宗門四千年供奉，以後就算找回道侶也要在宗門任職四千年才能退休，不然就要償還宗門百倍供奉。”
甯雪把自己聽到的大長老慘事逐個盤點，點了點頭道：“簡直比誤入歧途的許長老還慘。”
許是被少女輕快的音色感染，周冉想起了什麼，擰起的眉頭舒展，慢慢道：“我以前聽說這世上有很多為情忘我的傻瓜，被心懷歹念的有心人坑走身家性命也無怨無悔，我當時絲毫不理解，甚至嘲笑他們色令智昏。”
周冉眸中浮現一絲追憶之色：“可我自己卻沒打聽清楚消息就貿然拜師，從此天天看那些騙子端着盆跑過來見她，她自己用靈石把盆填滿再跳上去，過幾天就端着盆大的傻瓜回來，騙子又拿大缸過來見她，她還像個冤大頭一樣趕着去送靈石，之後又扛着缸大的傻瓜回來，我怎麼勸也不聽，每次都搶着往坑裡跳，真是把我氣得七竅生煙，後悔不疊……”
周冉語氣一頓：“但我不想讓她繼續送死。”
甯雪問道：“同命契失效，大長老裁魂失敗，是不是影響她突破渡劫境界了？”
周冉道：“同命契被另一方強行解開，她為此差點走火入魔，裁魂失敗，突破不了渡劫了。”
甯雪驚道：“那大長老的壽元……”
“還剩兩年。”
周冉道：“她之前為了給道侶續命，服用過太多的延壽丹，再服用這種丹藥，作用也是微乎其微，唯有生于大兇之地的頂級靈物能給她續命。”
周冉伸手抽出書架上的數本靈物記要，開口要和甯雪告别，卻聽她忽然道：“正好散修又傳出新的消息。”
甯雪取出一枚宗門派發的符令，劃出她一刻鐘前緊急發布出去的消息。
“隻要能找出這位散修的仇人，除了懸賞的靈石報酬，還會告訴領賞者頂級靈物延生木的具體方位。”
甯雪之前用新的假身份在散修内部散布了一則懸賞，說是某隻邪修殺她長輩，盜取了一種能夠解開同命契限制的法寶，長輩臨死前将仇人困在神秘靈畫内，願以重金懸賞這隻邪修。
現在小語和她的分魂超過十個時辰未歸，那邊絕對出現了變故，甯雪隻能啟用備用方案讓自己有正當理由入畫接應。
周冉視線果然停在宗門符令顯出的一片墨色文字，内容赫然是幾位宗門修士轉告的一則散修消息。
甯雪取出一副靈畫晃了晃，順勢說道：“師姐，我這裡有餘長老送我的靈畫，裡面聯接的幾幅靈畫與散修推測的邪修逃逸路線重合，你要不和我一起去？”
*
畫中，一道靈力漣漪剛在寸草不生的荒山山腳張開，數聲異響戛然從山巅炸出，大片熾烈火色呼然從山石間飛滾而下。
甯雪的一縷分魂瞥了眼瞬息吞下半山的焰火，縱身掠入腳邊生出的一個黑洞。
赤色大火緊随其後，奔下山腳，頃刻焚毀整幅靈畫。
外界，天晴雲淨。
甯雪匿形穿過人聲喧鬧的畫鋪，悄無聲息地離開這座修真城池，藏身到暗處再次打開一幅靈畫閃身而入。
“那幅破畫裡的邪修追得也太狠了，我們到哪幅靈畫就燒哪幅靈畫，幸好我們能用萬業靈火燒穿被他們封鎖的靈畫，不然還真要被逮住了。”
小語落在畫中妖獸的獸角，心有餘悸道。
“他們隻能通過封鎖我們丢在陣法裡的靈畫阻止我們穿梭靈畫，但隻要我們逃出封鎖到達外界，然後在外界再次進入别的靈畫，穿梭靈畫就不會被他們封鎖。”
甯雪散出神識，開始感知這幅靈畫是否聯接其它靈畫。
畫中妖獸鼾聲如雷，頭上獸角随着它的沉重呼吸來回晃動。
小語任憑一隻獸角穿過她的透明靈體，神色恹恹地飄在半空。
甯雪伸手繪出一圈符文，突然道：“但最慶幸的應該是有小語你這麼多靈氣能支撐我們穿梭靈畫，不然我們就算逃出那幅邪修靈畫，也沒有足夠靈力擺脫他們這麼瘋狂的追殺。”
小語聞言眉心朱砂一亮，臉上浮現些許神氣之色，抱着手道：“那是當然，若是我們沒這麼倒黴，能夠一早就找到那幅邪修靈畫，我還能把那隻邪修打得滿地找牙，直接打碎外頭的陣法，然後光明正大地搶了極品靈髓跑出去。”
小語得意了一會，目光落在少女指尖繪出的符文，道：“不過我的靈氣就算再多，沒有甯甯你這種萬能符文哪裡也去不了，它才是真的厲害。”
小語好奇道：“甯甯你知道這種任意穿梭靈畫的萬能符文是誰創造的嗎？它竟能強行穿梭有着聯系的任何靈畫，構思精妙，比之我的絕世功法也不惶相讓。”
甯雪頓下指尖，望着半空懸浮的一圈符文，腦中恍然想起一位粉衣杏眸的身影。
“它來自很久以後的未來，是一位擁有見仙瞳的修士所創。”
她輕聲道。
甯雪擡手，掌心冒出的一團灰白火焰登時展現昙花之貌。
甯雪道：“傳說霜寒城的照燭之火在靠近本城修士會展現昙花之景，我在邪修靈畫看到那團神魂附近的火焰很奇怪，就用萬業靈火去搜刮了一點。”
小語瞅着這朵在她手中滾來滾去的灰白火焰，道：“我們搶回來的霜寒城修士說過有人用她養照燭之火，但後來隻養出了一些僞火，那些邪修應該把一些僞火放在那團神魂附近了。”
小語繼續道：“萬業靈火很容易染上别的靈火氣息，同時它也會淬煉吞噬的火焰，現在這點僞火估計和真正的照燭之火沒什麼差别了，雖然不知道它有什麼用，但是有備無患，反正裡面沒有奇怪的追蹤靈力。”
甯雪點頭，強行收起使勁往外蹦哒的灰白火焰，徑直穿入一圈符文。
*
某幅靈畫内。
甯雪的本體走到一個集市攤子前，伸手遞出五塊靈石，接過玉簡，将神識探入其中。
一片墨色繪就的連通符文落入她眼底。
兩刻鐘前，甯雪為接應自己久久未歸的分魂，再次傳出靈物消息，引來周冉和她穿梭靈畫。
畢竟她的分魂真的找回點什麼，她也不好直接轉告宗門，但她曾和小語約定在這幅集市靈畫會面，若是她到時可以和一位宗門修士同來，她的分魂就可以把東西轉交給宗門修士，她就不會引起他人太多的注意。
甯雪撥動玉簡顯出的這幅靈畫的連通符文，認真地與藏經閣書冊中的内容一一對比，腦中忽然閃過一襲青衫。
她是不是答應過某人這段時間不離開宗門？
甯雪頭一歪，隻覺自己好像失憶了，忘了什麼時候有過這回事。
她今天可不是什麼乖乖小徒弟。
甯雪秀眉微揚，心中一動，散去玉簡文字。
來了。
“啊啊啊！什麼狗鼻子邪修竟能出動一堆能追蹤靈髓的法器，靈石不要錢的嗎？被搶走的靈畫聯接的每一幅靈畫都能鑽進來催我們的命，你們家要開黃泉地府呀！”
小語和甯雪的一縷分魂狂奔于集市長街，大聲咆哮。
畫中，一股無形的靈力對準集市橫壓而下，數個匿形的巡視法器原本在半空晃蕩，輕如鴻毛的微弱力量忽地蓋上體表。
巡視法器立刻感知有異，可是它的内部靈力還未被激出，一道冰冷的銳意立時将其前後刺穿。
啪嗒。
七八個巡視法器掉落地面，位于集市中央的高塔一震，從中刹時沖出一位畫主移身而來。
可是那股無形靈力更快，攪碎匿于半空的所有巡視法器，唰地沖下地面，直接穿過小器靈的透明靈體，猛力扣往隐于長街盡頭的一縷分魂。
分魂望向天空又出現的一片密麻魂釘，不懼地現出身形，無形靈力頓時撲滿她全身，接着用力往裡一按。
分魂立刻透明大半，一點人影霍然掠至她身側。
“破。”
甯雪視線對上分魂陌生面孔上的一雙眼眸，伸手揪住她衣袖，身周墨色符文閃現一息，無形靈力悍然崩裂。
無數魂釘緊追不舍，紛紛彙成一塊，宛若一條寬廣暗河從天飛流而下。
甯雪不動，重重墨色符文溢然從她身形冒出，朝天直甩而去。
沖下地面的緊密暗河見勢不對，即刻朝四周散開，點點明光從魂釘散開的罅隙間擠出，數之不盡的符文撲來，仿佛一張大網般兜住滿天魂釘，恐怖的威壓朝裡碾去。
轟地一聲，噼裡啪啦碎去的大片魂釘應聲落下集市，蔚藍天穹再次映現靈畫。
周圍攤主本來在幫可憐畫主給巡視法器收屍，瞧見落在地上的一堆堆斷裂魂釘，種種不凡陣紋在釘身浮現。
攤主們眼咕噜一轉，立馬歡喜地抄出兩個儲物袋開始扒拉。
良辰吉日，天降橫财！
甯雪也撿了幾枚魂釘收進須彌戒，轉眸看向自己的一縷分魂，問道：“你沒事吧？”
周圍人多眼雜，她隻能裝作不認識自己的分魂。
分魂瞅着立在身前的一襲藍白道袍，喜上眉梢：“你是玄明宗的修士嗎？”
甯雪點了點頭。
她的分魂應該是把那種法寶找回來了，隻可惜現在已經沒用了。
甯雪餘光暗自掃過手中瘋狂結印的小語，内心疑惑。
那些不知為何追殺她們的魂釘已經被墨色符文擋下，她都給小語傳音說大長老同命契失效了，小語現在為什麼在埋頭結印，不和她說話？
分魂眼神發亮，上前幾步，視線瞄到返回甯雪身周的墨色符文，一時駐足不前。
甯雪按下心中惑色，收回墨色符文，說道：“這些符文隻會對付傷害我的修士，你對我沒有惡意，它就不會攻擊你。”
分魂接下來應該會把法寶給她。
“我當然對玄明宗的修士沒有惡意。”
分魂果然從腰間儲物袋裡掏出一面銅鏡塞進她手心，快聲說道：“這是你們宗門大長老的道侶，我很辛苦才找到的，你好好收着。”
甯雪腦袋一白，兩眼發懵：“？？？”
她又聽到了什麼？又發生什麼事了？
大長老的道侶？她被解開的同命契不會是你倆幹的吧！
分魂看她整個人僵住的模樣，笑了兩聲，又翻手取出一張字條給她，開口道：“這是我在修真界錢莊的賬戶，在下最近惹了一堆仇家，不便前往貴宗領取懸賞，道友假如回宗遇見你們大長老，還請麻煩道友讓她把靈石存到我的賬下。”
分魂又扯下腰間儲物袋，從鄰近攤主那裡買了一根載錄全修真界懸賞的玉簡，屈指敲了敲銅鏡鏡面。
齊羽筝昏沉地睜眼，便見一隻手伸入鏡中掰走小塊靈髓，随後将一根玉簡和一張字條遞到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