甯雪無語地撇開目光,發上幾片碎枝亂生。
“這朵歲火有一個纨绔夜遊的異獸記憶,我沒料到這幅火景會在方才發生,還失手讓這個纨绔搶走梨枝。”
殷熙寒伸出潔淨的右手,幫她夾走纏在發絲的碎枝。
“可以留在這再等等我嗎?我很快就去把梨枝搶回來。”
甯雪默默環顧四周殘屋頹垣。
殷熙寒不由笑道:“那你想和我一起去嗎?”
梨樹下,兩點人影靜落在鋪滿一地的斷枝。
甯雪沉默良久,也擡手拍去她肩上幾片梨葉,點頭答應。
*
纨绔回到宅院,剛抿了一口茶,惡仆忽然近身耳語幾句。
纨绔當即丢開茶盞,披衣起身,奔往後院。
院外,兩道人影貼在牆下。
殷熙寒翻牆而上,确認周圍現下無人,回身向下伸出手。
甯雪看向她無暇的手心,伸手握住。
纨绔穿過波光粼粼的池子,停在光色暗沉的庭院中,惡仆抱着一堆字畫跑來。
纨绔抽出一幅字畫打開,滿紙鬼畫符映入眼簾: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遊?為樂當及時,何能待來茲?愚者愛惜費 ,但為後世嗤 。仙人王子喬 ,難可與等期 。
纨绔暢懷大笑,接過惡仆捧來的燭蠟,邁步走向牆角。
不遠處,一株枝葉繁茂的灌木樹身輕晃,兩點人影爬上一截枝桠。
甯雪坐在枝桠裡側,小心地扒開枝葉瞧去。
“他們這是在做什麼?”
甯雪問道。
殷熙寒避開飄揚在她發後的發帶,折去她頭頂的一根樹枝,答道:“賞影。”
數隻銅壺在牆角靜置,諸多人影趕至銅壺後拉開一塊綢布。
惡仆強行展平梨枝縮起的四片葉子,扒掉餘葉,再塞給一個仆從,踢開企圖阻止的管事,用力将仆從推到布下。
纨绔持燭而來,周遭暗色瞬時被燭火耀明。
藏在布下的仆從舉起梨枝,映在牆面的一片蝶影頓時飛上壺影,落在壺口花枝輕晃蝶翼。
纨绔目光緊緊追随着蝶影,燭蠟立時移到銅壺。
惡仆又趕着一人跳上圍牆,數根懸絲垂下牆面。
蝶影撲上花枝,趴在一朵盛開的山茶裡小憩,碩大的虎首從銅壺後悄然冒出。
蝶影渾然不知,揮動雙翼飛離銅壺,一抹虎影縱身躍來,蝶影一顫,布下的仆從轉動梨枝,蝶影霎時變作四瓣花影落在虎爪上。
站在牆頭的侍者手指牽動懸絲,牆面虎影頓時一停,猶豫地晃了一下虎爪,見花影不動,伏身嗅去。
布下的仆人再次轉動梨枝,花影陡然化為蝶影撲向虎眼,虎影驚然一跳,蝶影趁機飛走。
纨绔見此大笑,秉燭追随着蝶影掠過輕紗拟作的河流,飛入怪石照出的山影,虎影一路窮追不舍。
布下仆從累成一團,蝶影登時趴在石上不動,纨绔皺眉,奪走梨枝奔走起來。
蝶影躲過虎影又一次伏擊,飛到檐影倒挂一會,霎時反身振翼,襲向追虎。
虎影被吓得四肢全軟,蝶影自認得勝,揮動小翅将虎影拍入屋影,在内與其殺了個三進三出,再轉守為攻,追擊虎影重入山影,厮殺一番又落敗而逃,在樹下決出勝負後又乘興追擊,好生勇猛。
整個後院亂成一團,侍者滿頭大汗地牆頭忙步快走,一衆仆從更是持燈在後院内外上竄下跳,疲于奔命。
纨绔不斷來回奔走,牆面光影相錯,各色映景層出不窮,目不暇接。
樹上,甯雪望向那段形似蝴蝶的梨枝,眸中蓦然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黯色,動身跳下枝桠。
殷熙寒躲過四處巡走的惡仆,帶甯雪躲進一間竈房。
“這朵歲火有一點靈性,若是映現的火景出現偏差,它并不會強行按照異獸記憶進行下去,而是會自行續接這些偏差。”
殷熙寒在竈台找出幾瓶盛油的瓷瓶。
“所以我們若是對火景做出改變,那段梨枝就不會按照異獸記憶重回纨绔手中嗎?”
甯雪開口說了一句話。
殷熙寒辨出她口型,說道:“嗯,所以我們很快就可以把它搶回來。”
斑駁樹影透過窗紙落在竈房桌案。
“可梨枝被修剪成那樣,它還算是梨枝嗎?”
甯雪忽然奇怪道。
甯雪攏指握向桌上樹影,樹影脫開她手心,毫無所變地從她指背映現。
“雖然梨枝從來都不是蝴蝶,兩者本來就不是同一種存在,但是人為了某些目的将梨枝修剪成蝴蝶,梨枝也因被折下梨樹不能再生新葉,從此至死都隻能困在這種形态下,它在那些人眼裡還算是梨枝嗎?”
甯雪内心沉默。
她的劍意好像也是如此。
梨枝被人修剪成蝴蝶無法複原,她選擇折斷自己的劍意,轉修生死劍意那一刻起,她的道途也如這梨枝一般,一經折剪,就再也無法回頭。
甯雪眸光沒入樹影,情緒陡然低落。
難明的沉寂在竈房冒出,殷熙寒看着沉在樹影下的甯雪,眼睫微眨。
是因為這個才不開心嗎?
殷熙寒心緒流轉,莫名道:“好圓。”
甯雪凝神望來,便見殷熙寒伸指勾描她落在牆上的影子輪廓,自言自語道:“好像湯圓。”
甯雪起身,面無表情地看她。
殷熙寒偏眸問道:“出什麼事了嗎?”
甯雪咬牙:“這裡沒有湯圓。”
殷熙寒奇怪道:“那你不覺得自己是湯圓,又為什麼會覺得梨枝是蝴蝶呢?”
甯雪一時無言。
殷熙寒在附近櫥櫃找來一隻花口碗,問道:“你看這碗被燒制成這樣,它還算是碗嗎?”
甯雪看向在碗口邊緣開出五葉花瓣的瓷碗,答道:“這就是碗。”
殷熙寒淺淺一笑:“人以花容為碗塑形,隻是想借此為其附上些許雅趣罷了,這種碗雖然從定型時便成花形,但它無論在誰眼中都還是碗。”
殷熙寒在桌案點起燭蠟,慢聲道:“人以蝶貌為梨枝修剪也是如此,隻是在借形為梨枝修容而已,梨枝不會因為自己被修剪成蝴蝶而跐蹰不前,這不過是它暫時的形态,梨枝就是梨枝,并不會因為選擇什麼模樣而發生改變。”
一束燭光從桌案生出,樹影散去,甯雪眸中乍然沾染一抹明色。
她思緒一時阻塞,緘默許久才說出一句:“可是梨枝已經被折下,它永遠也無法生葉開花了。”
殷熙寒盯着她半響,出言道:“梨枝不管折不折,其實都能開花的。”
甯雪怔然地對上殷熙寒笃定的神色。
“你不信的話,我們就賭那段梨枝花開之時,會不會變成蝴蝶飛走。”
殷熙寒将幾個火折子塞入她手心,語氣輕然道:“輸了,就告訴我你的名字好嗎?小歲火。”
蝶影雙翅一振,騰身靈活地躲過虎撲,飛出牆角,掠入地面磚石行道,隻餘一團虎影映在牆面不甘地仰天長嘯。
纨绔抓着一段梨枝奔向池子,身周一衆仆從緊随。
惡仆沒有跟上,反而指着隻能留在牆頭的侍者大罵,似在指責這人的獨門絕技不過如此。
侍者微笑應是,暗地裡使出自己的另一門獨門絕技,在惡仆看不見的另一半臉上翻了個白眼。
池水明淨,百尾遊魚在水中悠遊。
兩點人影悄悄走到池岸怪石後藏匿身形。
殷熙寒望着橋影下的一片魚影,側身問道:“你覺得等會哪條魚會幫我們呢?”
甯雪思索少息,指着水下某條大口吃草的肥碩錦鯉:“那條。”
惡仆推開又來勸阻的管事,轉頭追上纨绔踏過石橋,橋側數位泡在水裡的仆從舉起手上奇石枝葉。
燭光落在水面,霎時映出一隻蝶影飛過密林,直奔巍峨山嶽間的高大石塔。
纨绔在橋面大步快走,池邊怪石後的兩點人影一動。
甯雪瞧見碩大魚頭在橋下遊過,将手中葉片揉成一團,對準石橋用力拋出。
殷熙寒甩手扔出石塊。
池中石塔附近,浮在水面的仆從正在舉燈照塔,一道輕微的哧聲突而從頭上響起,明光霎時從其周身霎時熄滅。
仆從雙眸瞪大,抱着燈回頭一看,便見大片水花從燭火映亮的池面炸出,一尾大鯉沐着明光撞向石橋。
一束明焰在石橋悚然跳動,蝶影亂顫。
大鯉絲毫不懼,擺動愈來愈大的魚影吞下池面所有燭光,張嘴咬住飛向石橋的葉團,落身一尾巴打在纨绔頭上。
纨绔倒地縮成一團,持燭的右手不由傾斜,滾燙的燭淚頓時落在左手肌膚上。
纨绔尖叫,面目扭曲地甩走梨枝。
大鯉很快察覺嘴裡是難吃的玩意,張嘴将幾片爛葉吐在纨绔身上,然後來回撲棱着扇了抓魚的惡仆幾尾巴,躍身落回水池。
池邊,甯雪拾起一段梨枝。
梨枝攥入她手中,一片斷葉乍然從枝頭落下。
甯雪心神一緊,伸手觸向梨枝枝頭,淺淺的光色覆下僅剩的三片葉影,似是一隻殘蝶在她掌心悄聲安眠。
“用布包起來就沒事了。”
殷熙寒撕開一角短衫遞給她,說道:“它以後還會長出更多葉子的。”
甯雪手指頓了頓,接過布将梨枝包起。
殷熙寒望着石橋,道:“展現異獸記憶的流光火景出現偏差,這朵歲火就會發現我們的存在,用盡手段把我們趕走。”
纨绔直身,雙眸詭異地泛動幾根金線,倏然擰頭将池邊的兩點人影鑿進視線。
惡仆帶着一群人影沖出石橋。
“但它的反擊隻會局限在它所認知的異獸記憶。”
殷熙寒揮手扔出瓷瓶砸向右方,脆耳碎聲清晰落在惡仆身前,大片油液驟然從碎瓷裡迸出。
惡仆拔刀襲來,甯雪丢出火折子,熾長火舌一瞬鋪滿視線。
惡仆潰逃而去,噬人的火光一路追随着密集的碎瓷聲鋪滿池邊,兩點人影飛速逃離後院。
纨绔暴怒,速調所有仆從去追。
宅院内外影影幢幢,數十侍從奮力追趕兩點人影。
甯雪駐足,及時回身貼在竈房木門上,縱身躍來的惡仆撲空,戛然在行道滾成一團,伏地不起。
一層油液流過惡仆的貼地大臉。
惡仆猛地跳起,擡頭瞅着那兩人将竈房油缸砸在門口,憤然直追。
甯雪拿出一個火折子。
惡仆瞅着腳下流油的行道,手腳一顫,急忙脫開染油衣衫,退步走到三丈外。
“現在沒人追來,我們可以走了。”
殷熙寒說道。
兩人在惡仆眼皮子底下爬上圍牆,這時纨绔趕來。
甯雪站在牆頭,見這人身側仆從捧出箭囊,當即打開火折子。
纨绔冷笑,猝不及防地從袖中掏出火折子丟向行道。
殷熙寒一下拎起她要往下跳。
一塊布包莫名從甯雪懷裡滑出,布片散開,一段梨枝從中落下。
甯雪合手想抓回布包,可是她手指還沒握緊,指影暗色就率先擠滿她的手心。
又一片葉子從枝上落下。
甯雪伸手抓住梨枝,雙眸因此不自覺地往下瞧去,梨枝花苞蓦地斷下枝頭,随同天上一輪明月落在牆邊水缸,須臾在她的眼瞳泛出圈圈漣漪。
花死了。
熊熊烈火騰起。
她為何要來這裡搶什麼梨枝呢?這段梨枝此生都隻能被人映作蝶影又如何?縱是逃離不能,也亦有一線生機。
可是現在它死了。
甯雪心神悸動,體内一絲神魂中的灰白火焰掙脫純雷靈力,身形遽然透明。
縷縷金線在殷熙寒眼底淌過,甯雪突然不受控制地脫開她的手,身形前傾,掉下竄到牆角的火海。
纨绔大步避開漫至行道的油液,取箭搭弓,繃弦對準落下吞天火勢的人影。
一點瓶影刹那破開淹沒竈房的炙焰,飛身在纨绔腦袋碎出無數油花。
纨绔吃痛大喊,一箭射偏,箭矢穿過火色,铮聲射進水缸附近牆體。
殷熙寒丢出所有火折子,跳下牆,踩在缸沿把掉進水裡的甯雪用力拉起。
纨绔抹開糊了一臉的油,擡眸就看到兩人翻牆離去,十數根火折子飛到早已染油的四處屋檐,頓時在整座宅院爆出吞天火色。
惡仆抓狂地帶人滅火。
纨绔傻眼,轉頭瞥見自家管事蹲在旁邊觀賞侍者撥弄懸絲木偶,當即怒言質問。
管家咧嘴一笑,摸了摸木偶虎頭,而後猛然張手扼住纨绔的脖頸砸向地面。
纨绔慘叫,掙紮仰起貼在地面磚石的一張臉,雙瞳兀地映現管家化為數團熟悉的惡鄰撲向一群仆從,額角冷汗直流。
衆人擰頭看向纨绔惡仆,眸中歲火躍動幾下,紛紛抄起手中撲火的家夥。
宅院外,兩點人影奔于晦暗夜色中。
殷熙寒牽着一塊衣袖走着,數股金線陡然從她指縫漏出,衣袖從她手中落下。
殷熙寒面不改色地将金線摁回,伸手重新牽向衣袖,一段梨枝忽地塞入她的手心。
殷熙寒頓步,回身看向身後一人。
“我想離開這幅火景了。”
甯雪落下穿過梨枝末端的透明指尖:“我其實根本就不想看什麼梨花。”
殷熙寒捏住梨枝,輕輕問道:“是因為這段梨枝嗎?”
甯雪心神翻滾,道:“我們為什麼要把它搶回來?梨枝雖然被修剪成蝴蝶,但也因此暫時存活下來,可我們把它搶回來了,它就馬上要死了。”
甯雪目光落在梨枝枝頭搖搖欲墜的兩片葉子:“我當然知道它就是梨枝,可它繼續就在那裡予人遊戲或許不會比現在更壞,它也許可以活得更久。”
甯雪沉默地望向橫在不遠處的一條河流。
就算她的劍意永遠受縛于生死又如何?她前世本就因此活了下來,她若是再對曾經自折的劍意留有遺憾,或許隻會陷于心魔萬劫不複。
奔流河水地呼嘯沖過水面一輪不散的月色。
甯雪内心靜念着法訣,身形瞬然幾近消散。
一道人影忽地近身牽向她透明的手,指尖毫不意外地穿過她掌心。
殷熙寒放下梨枝,又伸出另一隻手牽來,她的雙手一時交握住透明右手,卻小心地與她肌膚留開一線距離。
甯雪移開手。
殷熙寒也跟着動,雙手交握的空隙依舊留出一手距離。
甯雪指尖一縮,右手終是煥起金線,重新凝實。
殷熙寒眸中泛動笑意,一手攏指握緊她的手,一手撿起梨枝,擡步向河流走去。
河岸蘆葦叢生,一抹清淺月影浮水而出,水面草色斜橫。
殷熙寒止步河岸,瞥見水面月影,偏頭問道:“河裡的月亮好看嗎?”
甯雪晃了晃被牽牢的右手,看也不看道:“好看。”
殷熙寒并未氣惱,反而笑道:“水月之景甚美,世間河池若是映有月影,文人墨客多稱其為月河月池,人喜水中月景才會對河池如此命名。方才你說梨枝供人遊戲能活得更久,也是因為那纨绔喜它映出的蝶影才會讓它存活。”
甯雪神色不動。
殷熙寒松開她的手:“人以月影為水中之景,月影以水為載身之物,那對于水來說,月影又會是什麼?”
甯雪思緒倏然一凝。
殷熙寒俯身将手浸入河水,水面漣漪一刹蕩起。
她看着這圈漣漪掃過不遠處的水月,說道:“月影本不為水所有,它因水而生,水并不會因為得失月影而生出喜怒,水見月影,亦如人見水月,或許會覺得月影隻是近在咫尺的景緻罷了。”
甯雪心神微動,原本透明的半邊身體赫然凝實:“可水又不會說人話,它怎麼會覺得月影隻是水中一景?”
殷熙寒向她伸出沾染些許水色的手,輕聲道:“那你想過來聽它自己怎麼說嗎?”
水面默聲映出河岸的一點人影。
甯雪右手落向水面,浮躍于水的水光蕩來,流水入手,宛若絲紗般柔軟的觸覺溘然裹住她的心神。
清瑩流水漾動河中一抹淺光,月影驟長。
甯雪目光定定落在伸出河水的右手,漣漣水珠從她指間流下,随之飛身落回河中消失無蹤。
殷熙寒莫名問她:“你能感受出水的觸覺是什麼樣的嗎?”
甯雪将右手再次浸入河水:“水是軟的。”
像是絲綢一樣柔軟。
河水迅疾打向甯雪駐在水中的一隻手,綿綿波紋頃刻在手邊生出。
殷熙寒看着她安靜感受流水的模樣,道:“水因映月而被人贊以美色,但月影對于水來說,與它遇到過的落花、沉石、船舟等等不無不同,俱是外物而已,水本身就擁有不遜于它們的萬般奇态。”
殷熙寒把耷拉在梨枝枝頭的兩片葉子浸入河水。
“水可以承納世間萬物,也可以與它們彼此映襯出令人歎絕不已的風光,但水并不會因為得失月影改變自己是水的本質,而梨枝也是如此。”
甯雪眼睫一顫,絲絲麻意戛然湧出心扉。
“梨枝能夠在纨绔手下暫時存活的原因是它能映出蝶影,可它也并不是因為這種用途才得以存活。”
殷熙寒晃了幾下泡水梨枝,河水立刻忿忿将這不速之客映在水面的身影沖得扭曲不平。
“梨枝生有梨葉為梨枝獲取養料,枝莖為梨枝輸水送肥,枝皮護枝莖不受外物侵害,這些才是它存活于世的真正原因。人将梨葉修剪成蝴蝶并不會改變梨枝生長原因,這對它來說或許隻是一種打扮,那纨绔的喜惡隻是人的一種情緒,梨枝并不因此而活。”
甯雪思緒突地沉入難明的混亂中,她瞅着被湍流攪得七零八落的月影好一會,才開口道:“可我們搶回來的梨枝快死了……”
殷熙寒手一擡,兩片俏嫩的梨葉倏爾冒出水面,竄到她眼前。
甯雪呆了呆。
“這兩片梨葉之前隻是暫時萎靡,泡一下水就好了。”
殷熙寒碰向梨枝末端的小芽:“而且誰說梨枝葉子掉光就一定會死?就算沒了那朵花苞,它也一樣能夠開花。”
遠處宅院火勢愈發熾烈,滾滾黑煙布滿天穹。
殷熙寒撕下短衫衣角,在附近尋出大片李樹,折下一段李枝,用一根布條将嵌在李樹斷裂處的梨枝綁好。
烈風陡然掀動河畔,引得李樹樹身高歌亂舞,層層疊疊地開滿樹枝桠的五葉花瓣飛脫出枝,散成漫天花雨掃過山野流水。
甯雪留在河岸仰看襲天花海中的一輪滿月,心緒也亦如狂起的暴雨般嘩然淹過她的四肢百骸。
世間萬物于水,不過是映于水面的一景,水中月可以随時被外物遮掩潰散,能夠映出水中月的水隻是與人随手可取的一碗水并無差異。
那麼,我眼中映出了天上月的天……也能算是一碗“水”嗎?
甯雪心神震動。
明月映于天穹為天上月,天上月映于水面為水中月,水中月映于我眼為眼中月,明月其實從來都不屬誰手,無論是天,還是水,所能映有的也不止是月。
劍意也其實猶如這明月一般。
無論它名為生死,還是名為它名,劍意隻是劍意,任何人能夠領悟出的劍意都似所見一景,人活一世并不是隻能看見一景。
天地生有萬物,人生在世所能窺見的天地之景又何止千萬?
我雖修習過生死劍意,但這也隻是我曾看過的一景,我曾經曆過的一段往事,我的劍道也不會因為學過這種劍意而永遠拘泥于它的方寸,我并不需要一直執着于這種劍意因何而生。
我還存活于世,便能曆遍山河,覽天下之景,重新尋回我的道途何名。
甯雪擡起沒入河水的雙手,一輪明月靜靜映于她掬在掌心的一捧水。
幾片落花飄入她手心,甯雪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回眸看去,置身于彌天花雨的人影瞬然占滿她的視線。
殷熙寒立于樹下,仰首盯着嫁接在李樹的一段梨枝奇異地速生出一簇花苞。
一道腳步聲忽而向她靠來。
殷熙寒轉身看去,花枝狂扭的李樹調皮地刮下一片花瓣落在她眉心。
甯雪停在離她一步之遙,不自覺地伸手碰向她眉心花瓣。
李樹樹身陡然一滞,梨枝花苞含苞欲放,從中突然孵出一個撲棱蛾子躍出枝頭,大飛特飛。
撲棱蛾子從甯雪視線嚣張飛過。
甯雪即将落在眉心的手一僵,神魂中的灰白火星大跳數下,意識頃刻斷開,火速逃離這個是非之地。
她才不想把自己的名字告訴她!
烈風迅疾刮走殷熙寒眉心花瓣,她瞧着眼前小女孩化為一點金光開始四處蹦哒,展顔一笑。
雖然不知道徒弟為什麼不開心,但現在好像哄好了。
自由翺翔的撲棱蛾子被風狠狠拍下地面,僞作蛾翅的一片花瓣赫然散開兩片,而後落水綻出一朵五瓣梨花。
*
一道虛影立于洶湧海潮,眼中兩輪明月圓滿無缺。
甯雪沒有看向身前虛影的眸中滿月,反而走出腳下的青梅樹影,擡頭看向清澄夜空。
虛影散去,怒海嘯浪逐漸平息。
甯雪耳邊兩道刺耳劍音緩緩凝成一道平和悅耳的聲響,她的雙瞳靜映着自己望出的一輪天上月。
朝陽東升。
甯雪推開木窗,幾縷天光趁機鑽入她手心。
她拿起了放在窗邊的一顆柿子。
*
數位消失許久的天工閣修士近日歸宗,高調宣布自己差點被追殺至死才突破金丹境界的事實,腦袋一熱,決定散盡家财舉辦金丹禮典,廣邀宗門修士。
翌日,一隻蟬趴在枇杷黃花吱吱歡叫,它圓亮烏黑的雙瞳瞅着樹下綽綽人影,喧鬧聲響頓時沸出天際,盈滿四方。
甯雪坐在席位,手持木塊,正在重新雕刻鲲鵬木雕。
點點木屑從刀下飄落,原本不小心斷落的鲲鵬羽翼已重新粘回,木塊瑕疵也被她刻成飾紋。
一隻栩栩如生的鲲鵬在她手中逐步成形。
不遠處,季蟬倚在門邊,面泛紅光,腳邊堆放着如小山高的酒壇。
“我……突破……金……金丹……了……”
季蟬呢喃,望着眼前湧來慶賀她破境的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舉起酒壇飲下大半,而後扯下腰間儲物袋,揮手丟向路過的宗門坊市某家酒樓的夥計。
“儲物袋裡的兩千靈石賞你了,去把你們酒樓的菜給這裡的所有人各上一遍,酒再來三百壇!”
夥計意外喜從天降,捧着儲物袋呆在原地。
幾位突破金丹的天工閣修士醉倒一地,紛紛抛出儲物袋:“三百壇怎夠?去把你們庫房的酒全搬來,給在座諸位道友各上三百壇!”
衆人高呼:“真人威武!”
“金丹真人,真人……真人……”
季蟬抱着酒壇低聲念了幾遍,登時傻笑起來:“我現在是金丹真人了,以後再努力點也許能晉升元嬰真君……說不定還可以搞個長老當當,若是還能再收兩個小徒弟……”
季蟬這麼想着,覺得自己又能吃修煉的苦了,于是掏出袖中一把儲物袋全扔出去:“再把我的身家全拿去……當掉……都拿去買酒買酒買酒!”
說罷,季蟬視線模糊,身子往前倒去。
甯雪忽然近身扶住她。
季蟬借着這股力道勉強站起,擡眸看清身前少女的模樣,喊道:“師妹。”
甯雪點頭,翻手取出一個玉盒遞給她:“師姐,我來給你送金丹賀禮。”
季蟬眼前大亮,雙手高舉起玉盒又蹦又跳,“我又有金丹賀禮了!我又有金丹賀禮了!好師妹,我以後就要收你這樣的小修士當徒弟。”
甯雪被她逗笑,問道:“師姐到底出宗做了什麼才被人追殺不放的?”
季蟬沒有回答,隻是伸手比劃了幾下甯雪頭頂到自己鼻翼位置,低聲道:“小孩子别問這種事,反正那種地方以後都不會再出現了。”
這時又從天寶閣趕來的修士走到她們身側。
“三份冰酪。”
修士向甯雪遞出冰酪。
甯雪接過冰酪,取出靈石付錢。
修士點了點手中靈石,确認對數,瞟了一眼噸噸噸飲酒的季蟬,張口說道:“她被人追殺是因為她和你們天工閣的那幾個修士出去幹了票大的,把别人在凡人地域的樓全炸光了。”
修士神情平淡地收起靈石:“明知道背後是元嬰邪修還敢如此膽大妄為,她若不是絕境突破到金丹撐到宗門救援,真不知道死字怎麼寫的。”
季蟬渾不在意地咽下酒液,抄起一把凡鐵所鑄的長劍,又取出一塊靈鐵。
甯雪好奇看來。
季蟬手心摁住長劍劍刃往靈鐵猛力劈了數十下,劍身狂顫,劍刃霎時被砍得坑坑窪窪。
甯雪瞧着在她手心裂成兩半的靈鐵。
“師妹你看,我就算是用凡鐵之刃也能斬斷靈鐵,這要是給某些整天嚷嚷隻能重鑄的家夥看到了,說不定會把自己的下巴從通天建木掉到凡俗野草裡。”
季蟬甩了甩毫無傷痕的手,并掌劈向靈鐵,靈鐵悍然碎得四分五裂。
“我就算不用靈力也可以空手斷鐵,怎麼樣?我厲害吧。”
甯雪眉梢揚起笑意,出聲稱贊。
一把子蠻力。
修士垮下臉,收回即将遞出的精美賀禮,擡腳就走。
季蟬大笑,躍至空地,甩手向天抛出長劍,趁劍落回之際,擰身接過看客抛來的一壺酒,而後仰面舉壺,張嘴飲下壺口垂流的一束清亮酒液,抻出右手往前一掃,一柄長劍倏然落在手中。
季蟬丢開酒壺,律動長劍遊舞于枇杷樹下,泠泠劍光灑于天地,她邊舞劍,邊高聲笑曰:“都将萬事,付與千鐘。”
吱吱蟬聲回響。
甯雪回到席位,不知是哪個醉鬼拿來一杯斟滿酒液的酒盞擺在她的案上。
甯雪瞄着盞中的清徹酒液映出碧色雲天,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
聽雨峰。
日漸黃昏,一道清鳴鶴唳破開天邊灼雲,乘着布滿天野的夕光撲翼落地。
靈鶴轉動脖頸,伸喙碰了一下不省人事地趴在羽背的少女。
甯雪迷糊地睜開眼,搖了搖自己的腦袋,起身跳下靈鶴,從須彌戒裡翻出一大堆吃食喂它。
靈鶴雙瞳晶亮,立刻埋頭啄食起來。
甯雪還在須彌戒裡不斷扒拉,身旁很快堆滿了無數食盒,幾乎無處下腳。
靈鶴哪裡試過被食盒層層包圍的陣仗,當即歡喜地蹭了蹭她的面頰。
甯雪歪着腦袋,掏出兩張神行符遞到它喙邊,信誓旦旦道:“這是符箓,可以吃的。”
話落,她還神志不清地扇了扇符箓不存在的香氣。
靈鶴不疑有假,伸喙啄去。
一片清風從靈鶴頭頂蕩過,它雙瞳緊盯的符箓忽而被按下,啄向少女掌心的喙尖眨眼卡在靈果裡。
清冽蘭香停在甯雪身側,她低眉瞅着按在手心的兩根長指,擡起頭,一襲青衫便闖入她的雙眸。
靈鶴拔出長喙,低首三兩下将靈果解決,轉頭繼續啄食其餘吃食。
甯雪牽住眼前人的衣袖,意識昏沉地喊道:“師尊師尊師尊……”
殷熙寒看她面色薄紅,往日清亮明澈的一雙眼眸盡是迷蒙,心中微頓,溫聲道:“甯甯參加宗門修士的金丹禮典回來了嗎?”
看起來好像還去喝酒了。
甯雪腦袋被攪成面片疙瘩轉呀轉的,手指松開衣袖,口不擇言道:“殷熙寒殷熙寒殷熙寒……”
殷熙寒黛眉輕挑:“甯甯想和我說什麼嗎?”
甯雪又揪住她的衣袖:“師熙殷尊寒。”
殷熙寒:“?”
甯雪再度松手:“殷尊師寒熙。”
醉得不輕。
天光漸弱,一抹赤橙餘光殘照。
甯雪趴在悟道靈樹下的石桌,恢複大半清明的眼眸看向為她梳理靈力的青衫女子,聲音緩緩道:“熙寒師尊。”
殷熙寒指尖移開少女和緩有律的脈搏:“醉成那樣,甯甯到底是喝了多少酒?”
“一口。”
甯雪的臉埋在自己右手臂彎,眉心擰起,一字一頓嘀咕道:“好難喝的味道,不喜歡,讨厭。”
殷熙寒被她的回答驚得啞然失笑:“甯甯不喜歡,那這幾年就不要再喝酒,等你長大再去嘗試好嗎?”
甯雪悶悶點頭。
殷熙寒取來一顆雲紋丹藥放在她手上。
甯雪張嘴含下,面頰泛起的一抹酡紅很快淡去,她收回左手握住右手上臂,開口道:“我一回來就回答了師尊的好多問題,這不公平,師尊也要回答我的一個問題。”
殷熙寒目光柔和道:“甯甯想問什麼?”
甯雪思緒沉在體内彌留的最後一絲醉意:“師尊修行這麼多年,一天天打坐修煉的,睡過覺嗎?”
殷熙寒雖然覺得這問題有點奇怪,但還是誠實答道:“沒有。”
少女蓦然從石凳坐起,伸出手勾了一下她的衣袖。
殷熙寒與她一雙明眸相視。
甯雪晃了晃指尖捏住的衣袖:“師尊想睡一下覺嗎?我之前在宗門坊市買了一點沉香,你隻要閉上眼睛再睜開,就到明天了。”
殷熙寒本想拒絕,但又看到少女滿臉期待,話到了嘴邊就改口道:“好。”
院内柿樹枝頭的最後一顆柿果輕晃。
甯雪找出一張躺椅搬到悟道靈樹下,揭開薰爐蓋子,往爐内置入沉香,施法點燃,再噔噔地跑去牽人。
縷縷青煙從香爐飄出,殷熙寒躺在躺椅,看了一眼坐在石凳上的甯雪慢慢扇着一把镌刻陣紋的蒲扇,宜人溫風輕輕送在她的身上,默聲阖眸。
躺椅上的青衫女子合十的雙手放在腹上,眉目舒展,呼吸平穩清淺。
殷熙寒好像真的睡着了。
甯雪瞧向殷熙寒的絕色容顔,扇出的溫風小心地吹動她的如瀑青絲,淌下她的黛眉,拂過她的兩片纖長睫羽,手中蒲扇動作愈加輕緩。
爐中沉香仍在燃燒,幽香沁人。
原本應在睡夢中的殷熙寒突然悄悄睜開一隻眼。
甯雪抱着蒲扇,腦袋一頓一頓地靠在石桌睡去。
殷熙寒起身,跨步走到石桌附近,雙手穿過少女膝彎後肩,擡手将其抱在懷裡。
晚霞徹底黯去,繁星滿天。
殷熙寒将甯雪抱回屋舍,輕輕放在床榻,拿下她緊攥的蒲扇,蓋好被子,随後轉身離去。
屋舍門扉無聲閉合。
被褥下的甯雪睜開雙眸,轉頭看向對面屋舍耀起的一點亮色,許久也沒有移開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