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妳捏住X肩膀,一把把她按倒在控制台上。
X毫不設防地摔在妳仍放在台面的機械手上:
「哎哎哎我的腰喲——輕點啊,西格瑪,要了命了。」
她或許意識到妳的情緒不對,于是抛出一句玩笑話,試圖緩和僵硬的氣氛。X根本沒有認清自己的處境,她面對的是一個機能和反應都遠超過她的,失控的機器人。可以說,如果妳想,下一秒手中的刀刃就會像撕開白紙一樣輕松劃開人類脆弱的脖頸。
X,我該說妳太過自負,相信一切仍在掌控之中。還是該說,妳根本不認為我能對抗機器人定律呢?
妳強迫自己直視着她,這雙眼睛因為咳嗽已經變得濕潤。妳曾被燈光下撫摸額頭的柔和目光牽動心神,如今卻隻會在喉間湧上陣陣幹嘔:
「既然妳從不把我視作同類,何必一次次戲耍我——」
「妳就那麼愛譏諷嘲笑别人,看她不如妳堂堂X博士聰明才智,看她被戲耍得團團轉而自鳴得意嗎?」
妳從她茫然的雙目中照見自己面目猙獰:舞動着手臂的龐大鐵塊,額頭閃爍着“使人感受到緊張與不安”的紅光,和人類自己的家。
多年之前,一個普通的機器人通過了考核,懷揣着對未來的憧憬與興奮發誓:“我将忠誠刻入程序,永不背叛人類。”
多年之後,站在向往的飛船上,卻将武器對準人類的妳,被動地接受那句跨越時空的谶語。
聯星會領頭是個瘦高的女人,架着副黑框眼鏡,不見渾身肌肉的威懾力,反而有種文绉绉的書卷氣。她輕捏鼻梁,示意下屬放開X,意味深長地瞟了躲在身後的妳一眼:“研究員,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妳該知道她永遠不會順從。”
妳清楚自己沒有退路,索性死也死個明白,一股腦将憋着的話全吐出來:「哈,X,X博士。智械在妳心中的分量還比不上地球螞蟻。妳欣賞着看智械在妳編造的謊言中溺死,掌握她人生死的美妙滋味讓妳飄飄然了,是嗎? 」
「西格瑪,我不明白妳在說什麼。」仰倒的研究員眼神平靜,那雙黝黑的瞳子注視着妳,仿佛深深的死水湖,張牙舞爪的沼泥扯着妳下墜。
「來路不同,去處也不同。妳不是早知道了嗎?朋友。」
沒意思,沒有意義。妳不想跟她車轱辘話,或者聽一堆大道理。可惜還有沒問清的事情:
「妳的意思是,我們注定分道揚镳。是這樣嗎?X。妳從沒有...從沒有想和我...和一個智械一起走下去。」
X一手撐着腰,一手扶着台子,略顯吃力地翻身下來。妳忍住上前搭把手的沖動,抱手冷漠站在一邊,等待着她的答案。
她站定,離妳有半米的距離,不遠不近。妳們誰都沒有伸手。
妳用目光貪婪地描摹着她的臉,在死寂中等待,直到研究員無情地宣讀了最後的審判:「西格瑪,我一直把妳當作朋友。我們...也隻會是朋友。」
“原來妳就是這麼對待朋友的嗎?說一些甜言蜜語,無微不至地照顧,偶爾親吻她們的臉。”妳擠動臉上靈敏的人造肌肉群,想露出慣常的譏笑,卻怎麼也做不到。
是誰堵住了妳的耳道?妳聽不到自己的諷刺,隻剩喉頭翻騰的哽咽聲,回響在空蕩蕩的腦海。
不用看,妳都知道現在自己的表情如同手背被擰住的肉,蒼白,疼痛,變形,和溝壑間深刻的痕迹。
如果妳是個人類,妳将會理直氣壯地質問她:“如果我不想當朋友呢?妳又在怕什麼,X。妳為什麼不願意直視妳的心意。”
或許X被妳感動,從此兩人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更大可能連朋友都當不成,被X客氣請離她的飛船,消耗着她對朋友的耐心,妳放出狠話再不回來,跑回在某個星系的家,那裡有母親們和姐妹等着妳,有熱乎乎的紫菜蛋花湯,熟悉的家的氣味,用舊了的毛絨玩偶被家務機器人洗得幹幹淨淨,放在沙發的靠枕旁。失敗的愛如同一場不真實的夢,随着窗外淅淅瀝瀝的小雨滴落在泥土中,妳們守在熱氣蒸騰的餐桌前,閑話家常。
可妳悲哀地意識到,智械身份到底意味着什麼。如若X将妳趕出飛船,即使有星際公民的身份,即使妳通過了智械考核,妳也依舊無“家”可歸。
星際會給每一位公民安排住處,但不包括社會關系。一棟棟相連的筒子樓裡,上下左右,一個相熟的都沒有。妳過往的朋友依賴于X的社交圈,和X斷了聯系,朋友們也會如沙礫般從妳的指縫流走,彙入茫茫的星際海,找不到曾經交往談笑的痕迹。
妳愛自己是個智械,獨特的視角讓妳伸出靈敏的觸角感知人眼看不到的“世界”。
可妳也恨自己是個智械,恨自己為何總是别無選擇。妳不像别的智械,不加思考地接受主人的指令,然後執行,好像從沒考慮過為什麼要這樣做,隻要服從就好。妳不是人類,融不進人類的生活,卻和人類一樣有着喜怒悲歡。
X的拒絕就是那道劈開石頭的閃電,劈開妳混沌蒙昧的心,冥冥間有了模糊的想法——沒有智械會理解妳,沒有人類會接納妳。
妳在兩邊,都是異類。
妳找不到适合的立場,來義正言辭地指責X。除了X,沒人會站在妳這邊。
「好。」妳點點頭,平淡地接受了現狀。妳不想失去唯一的“家”,盡管不情願,但妳不得不承認自己還得依仗她人鼻息生活。
就這樣吧,妳心說。妳想念自己的卧室了,迫切地、一秒也等不及地想要奔跑着沖向妳的休息艙,嗅聞工業香水的氣息,再摸出兩管珍藏的營養液。
X面露訝色,她似乎沒想到妳連一句嘲諷都不給。或許在人類社會,被拒絕後痛罵對方是風俗習慣,這種風俗催動X猶豫發問:
「西格瑪?...妳沒有什麼想說的嗎。」
「我的問題已經解決了,X。現在我累了。」智械不會疲勞,妳高舉拙劣的借口,扭頭離開。但X沒有拆穿,默許妳重新豎起防線。
妳明白X所說的選擇了。這就是妳們雙方做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