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在等待X的回答,也許她會氣憤地指出蟲母不過是胡言亂語。可是她沒有。
妳看向身側。X垂頭盯着手中的茶杯出神,看不清神色。
「抱歉,如霖姐。妳沒告訴她嗎?」蟲母仍是笑意盈盈的模樣,可看不出一絲歉意。
妳重重放下捧着的茶,星點茶水濺落在桌子上,作為智械,妳難得如此失禮。
智械是沒有感情傾向的。妳默念。
智械是不會産生感情的。妳又念。
一遍又一遍。
此時此刻,身下是奢華的人造軟皮,懸挂的水晶宮燈折射迷離絢爛的輝光,妳卻仿佛坐在熔爐裡被火燒,燒掉了軀殼,化作飛灰,沉甸甸的靈魂煉出滾燙的鐵水。
妳又開始恨自己了。或許這種感覺叫作“無力”。
謊話。
妳為什麼要說自己都不信的話騙自己?
騙得了别“人”騙不了妳自己。
妳分明讨厭眼前的女人,妳讨厭她輕飄飄落下一句話,劃出道天塹,把妳和X分隔在銀河兩邊。分明妳才是X的朋友和家人。
X還是沒有說話,即使妳等待她的回答已然心焦,不知道該作如何心情的目光緊緊鈎在她臉上。
許久。
最後是話題發起者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她松了松僵硬的肩膀,無所謂笑道:「不過是件不重要的事情,如霖姐不想提,那算了。有時候啊,難能糊塗。」說到最後一句,她感慨地看了妳一眼。
妳抿緊嘴,面色更加冷淡,學着X一般放空自己,仿佛沒聽見蟲母所說。
「不...」一直沉默着的X終于舍得說話了。
她的臉上有明顯的糾結,又好像下定了某種決心,神情逐漸堅定:「還講妳怎麼好端端想起找我叙舊,原來是在這等着呢。我很感謝妳沒有先一步說出來。這是我...和西格瑪的隐私,請妳回避一下。」
好大的口氣啊X,在蟲族的地盤讓蟲母回避。但妳親眼看着蟲母緩慢起身離去,把偌大的會客廳留給妳和X。
兩目相對,沉默無言。
X的嘴唇蠕動,反複斟酌的字句卻始終沒有吐出,消散在唇齒間。她苦惱地咬住下唇,似乎在想怎麼才能不把話說得那麼傷害智械。
妳很久沒看見她露出困擾的神态了。
上一次,還是在聯星會的工作人員執意要帶走妳的時候。她雖然神色不耐,但還是把不明白發生了什麼、面色恐慌的妳護在了身後。
「無論是什麼事情我都能接受。我相信妳,X。」
話音剛落,X的面色肉眼可見變得蒼白。她苦笑一聲,聲音微弱到讓妳差點懷疑自己的感受器又壞了。那一絲歎息融化在空氣中,很快就找不到蹤迹了:“作孽。”
「對不起,西格瑪。」她眉目低垂,兩手攤開,像是把自己的心思也攤開了,妳莫名聯想到了高坐在蓮台上、眉目微阖的菩薩像———妳在雜書上翻到過,可細細分辨,眼前端坐的卻變成了做了虧心事後愧疚忏悔的罪人。
「我原來說過妳的感受器出了問題,對嗎?實際問題不在妳,在我。是我私心,在“妳”睜開眼睛、好好看一眼這個世界之前,鬼使神差地,加了一道屏障。」
「從此,妳眼中的我、甚至包括索菲亞她們在内的我們,我們這些舊時代的人,倒印出來的都是風華正茂時的身影,仿佛我們一直活在星際時代,活在年輕時候的夢鄉裡。」
「最開始一切都好,直到我發現屏蔽真實、過濾出幻像的程序會時不時失靈,表現為妳的感受器時而出現故障。」
「那是很正常的,因為這道程序是我現想出來的,從來沒有測試過,沒有bug才不正常吧。」
「我最開始以為醒來的會是服務型機器人,所以我編進了澄輝留下的一部分數據。」
「對不起,西格瑪。」X面帶釋然,仿佛為自己不在隐瞞困擾自己的麻煩而感到輕松,她又重複了一遍。
妳看向她,妳看不懂,也想不通了,那雙濕潤的眼睛,那些讓妳手足無措的話語。
原來妳不過是她彌補自己過錯的實驗品,是她制造過的大麻煩,或許還是她人眼中平白無故得到星際研究員青睐的“幸運兒”,一朝狐假虎威,拿到了星際居民的身份。
X,妳所作所為可有一分真心。
「所以,妳僅僅是感覺對不起我,是嗎?X博士。妳所做的一切都出于愧疚,對嗎?」聽完,妳平靜地問了她兩個問題。
「是。對不起,西格瑪。」沉默片刻,妳清晰地聽到了X的回答。
妳不需要道歉。尤其不需要X的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