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晏秋,把窗戶打開。”樓小禾聽見自己說。
話音未落,四壁的窗戶豁然洞開,迎面拂來輕擦耳畔的,是初夏的呼吸,是途經的飛鳥呼啦呼啦拍着翅子。
溫晏秋又往她碗裡夾了塊土豆,從她跟前的那隻大陶盆裡。
暖鍋一煮好,溫晏秋便用陶盆單獨盛出來大半盆,樓小禾的筷子隻能夾盆裡的,不能夾鍋裡的,倒也不是針對敖鐵心他倆,對面坐着歸海青和葉初服時也是這麼個吃法。
對此,溫晏秋的說法是:“這樣才不會吃到别人的口水。”
但他自己的筷子也往盆裡伸,好像獨他的口水大補身體似的。
其實樓小禾一直覺得這樣不得勁,但苦于找不到開口的機會,眼下似乎時機再好不過了。
“溫晏秋,我們也像大家一樣,直接就着鍋吃吧。”她說。
溫晏秋放下筷子,依舊笑得溫柔,語氣也很和煦,道:“小禾當真就這麼想吃别人的口水?隻吃我的不行麼,還是說——”
樓小禾猛地一拍桌子,巨大的聲響硬生生把溫晏秋接下來的騷話蓋了過去,她面紅耳赤,對面二人也是滿臉臉淩亂地看過來,樓小禾嘴張了張,說:“今天的素高湯裡……是不是加了豆漿?”
她用一種近乎于求救的眼神看過來,敖鐵心亦是一臉可算得救了的表情,忙不疊幫腔打岔道:“是吧,我說怎麼吃出來一股豆香味,風味格外醇濃,哈哈,哈哈哈!”
孔飛剛剛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溫晏秋噎到了,好不容易将嘴裡的東西咽下去,一邊咳嗽一邊附和道:“咳咳……這個湯底……咳咳咳……确實很特别,咳,滋味清爽咳咳綿長,哈哈哈咳咳哈哈哈咳!!!”
孩子太拼命了,賣力的模樣實在讓樓小禾心疼,她趕緊倒了杯水,擔憂道:“嗆着了?快喝點水,順順氣。”
樓小禾感到一道灼熱的視線在炙烤着自己,一扭頭,對上溫晏秋直勾勾的目光,眨眨眼,自發自覺地給他也倒了一杯。
“小禾喂我。”溫晏秋跟個大爺似的坐得筆直,手好像斷了。
樓小禾木着臉端起水杯,杯子剛舉到一半,就聽見溫晏秋那宛如惡魔般的低語不顧桌上人死活地幽幽傳來,“可以用嘴麼。”
對面剛喝了一口水的孔飛再度被嗆到,咳得撕心裂肺。
樓小禾:“……”活爹,收了神通吧。
她強忍住把水潑到狗男人臉上的沖動,面無表情地說:“不可以。”
“那好吧。”
溫晏秋一副很好說話的樣子,主動把腦袋湊過來,就着樓小禾手裡的杯子抿水喝,喝完舔了舔唇角。
不得不說,溫晏秋吃東西時很斯文,樓小禾還注意到,他吃流食或者喝水的時候會習慣性舔唇角,可能因為嘴唇太漂亮的緣故,看起來莫名像在勾引人。
樓小禾不自在地移開目光,放下水杯,把腦袋紮進碗裡,埋頭吃起來。
她一邊用餘光觀察旁邊的溫晏秋:還是那副斯斯文文的模樣,整個人坐得很直溜,拿筷子的手勢标準,夾一下是一下,并不挑揀,吃得慢條斯理,咀嚼時候幾乎沒有聲音,和狼吞虎咽還吧唧嘴的阿秋簡直判若兩狗。
優雅的吃相雖然賞心悅目,但樓小禾總覺得少了點什麼似的。
樓小禾偷看被抓包,溫晏秋偏頭盯着她,含笑的眼神帶着詢問:“小禾怎麼一直看我?”
樓小禾抿抿唇,道:“好吃嗎?”
和方才那次不同,口吻很随意,像是随口一問。
“嗯。”溫晏秋颔首,答道,“好吃。”
樓小禾盯着他的眼睛,片刻後,轉頭又問對面:“好吃嗎?”
師徒二人連連點頭。
敖鐵心嘴裡嚼吧嚼吧:“這是我吃過最好吃的土豆!”
孔飛吸溜一口湯:“嗯嗯,這湯好喝得要死。”
有了對比,樓小禾終于發現哪裡不對了:是眼神,溫晏秋安靜進食和說“好吃”的時候,眼神裡都沒有靈魂。
彭狗不食煙火,阿秋幹起飯來腥風血雨上不了桌,像這樣和他同桌吃飯的日子,還從未有過,如今一下子成了日常,樓小禾深感歡喜,但又忍不住貪心,希望他也能和大家一樣吃好喝好,而不是坐在飯桌上一味遷就自己,畢竟,吃喝可是人生頭等大事,馬虎不得。
“下回我們用那種帶格擋的暖鍋吧,弄點肉,血旺,還有各種下水什麼的……這樣葷素暖鍋就都能吃上了!”
敖鐵心師徒連聲附和。
樓小禾笑着去看溫晏秋,他始終注視着自己,對上目光時眼睛彎起來,道:“好,都依小禾的。”
樓小禾心情忽然大好,順手剝了顆蒜吃,見溫晏秋一直盯這邊,給他也剝了顆遞過去,這時,孔飛忽然出聲道:“小禾娘娘,溫道君不吃蒜的。”
敖鐵心奇道:“你怎麼知道?”
“葉首徒說的。”孔飛道。
聽說今天要來陪席,孔飛頗為惶恐,生怕自己出差錯,抓着葉初服将小禾娘娘和溫晏秋的飲食習慣和有無忌口各種打聽了一遍,然後發現:小禾娘娘除了葷腥幾乎無所不吃,溫道君就不一樣了,嘴挑得要命。
“專喜片得飛薄的生牛肉片還有各色内髒血旺,所有腌菜醬貨以及蔥蒜芫芹之屬,從來不吃。”孔飛将葉初服的原話複述了一遍。
敖鐵心:“……”這種多餘的事情倒是知道得門兒清,顯着你了。
樓小禾一聽,先是想,這些日子溫晏秋果然都是在遷就自己,又想,不吃蔥蒜芫芹腌菜醬貨什麼的……口味怎麼這麼像小孩子,隻有小孩子才這樣,對一些味道又重又怪的吃食避之如洪水猛獸。
“是麼,原來如此。”樓小禾覺得可愛,還有點好笑,伸手要把溫晏秋手裡的蒜拿回來,卻摸了個空,那顆蒜轉眼就進了他嘴裡。
新蒜水靈,脆生生的,在他口中嚼得嘎吱作響。
樓小禾有些無奈,失笑道:“不是不喜歡麼?幹嘛非得吃啊。”
“以前不喜,現在嘛……倒是喜歡得緊。”
溫晏秋說話時,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盯着樓小禾,方才缺少的靈魂突然變得過于強烈而充沛起來,樓小禾下意識有些警惕。
溫晏秋眼底的欲望相當純粹,樓小禾再清楚不過了,那是食欲。
“不知為何,吃它就像在吃小禾。”溫晏秋道。
樓小禾:“……”誰問你了!
她冷不防想到那日那個滿嘴蒜味的生猛之吻,一下子反應過來溫晏秋在說什麼,臉紅得滴血,根本不敢擡眼看對面倆師徒,慌亂間隻好裝作很忙的樣子,給自己倒了杯酒。
杯中酒液碧綠剔透,煞是好看。
柳護法說酒大傷身,嚴令禁止她酗酒,之前從天照城一路上卷來的十幾缸好酒隻得悉數上繳,壺裡柳護法親手釀的茵陳酒,祛濕祛暑,滋補養身,最适合樓小禾這号嗜酒如狂又五勞七傷的病人。
樓小禾耳朵燒得慌,胡亂喝了口酒,滋味都沒嘗出來,就見溫晏秋拎過酒壺去,給他自己斟了一杯。
這時孔飛又開口了:“……葉首徒說,溫道君滴酒不沾。”
“……”是了,那天她除了吃蒜,還酗酒來着。
“嗯,從前覺得酒味臭不可聞,可如今隻要聞見它,就仿佛——”
樓小禾用力将酒杯拍回桌子上,動靜很大,溫晏秋的聲音再度被蓋住。
“這酒杯……”樓小禾從脖子到耳根紅成一片,語聲卻聽起來若無其事,她盯着手裡的杯子,恨不能将它盯出花來,“杯形狹口大肚,宜于把在兩手間緩緩搓動,用手心的溫度熨着杯壁,能将酒香一點點發出來——極好的杯子,不是麼?”
師徒倆發現了,他們無所不能的小禾娘娘這是遇到了克星,無計奈何之下隻能一再轉移話題,偏生打岔的功夫委實蹩腳,隻能說些“這湯底可真湯底啊”“這酒杯可真酒杯啊”生硬又蒼白之語來企圖控制場面。
敖鐵心隻得硬着頭皮接招:“可不是,好杯子,好杯子,真好,哈哈,哈哈哈。”
孔飛扯着嘴角,笑得比哭還難看:“是了,太好了,好極了,哈哈,哈哈哈。”
……
敖鐵心二人踏出屋來的瞬間,不約而同長舒一口氣。
“不知為何,為師腳趾頭好酸。”敖鐵心口吻生無可戀。
孔飛尤其無力地點頭:“嗯,總感覺……這頓飯好像是用腳趾頭吃的一樣。”
席間不停在用腳趾扣地的師徒二人相視一眼,默默達成了共識。
“明兒……要不讓老喬來?”
“喬莊主怕是抽不開身吧。”
“也是,淩霄宮的事鬧得太大,眼看就要不可收拾,谷裡谷外全都亂成一鍋粥了,偏生這個節骨眼歸海谷主又靈力盡失,小禾娘娘還病倒了……老喬确實辛苦,姑且放他一馬。”
“是啊,嶽掌門還沒醒,柳護法也不得閑。”孔飛思索良久,突然一拍手,道:“豆婆婆和聶霸,怎麼樣?讓他倆來?”
敖鐵心眨眨眼:“我看行,就這麼定了。”
這倆一個一把年紀,一個一本正經……明兒可有活罪受咯。
師徒二人臉上不約而同露出大大的,缺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