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了不得的東西，怎麼會有“玄之又玄鐵”這種兒戲般的名字……

樓小禾抿唇，從懷裡摸出隻荷包擱在櫃面上。

敖掌櫃掃一眼，并不去拿，而是從抽屜裡神神秘秘取出一樣東西來。

他就這麼瞧着樓小禾，笑而不語。

樓小禾等了一等，隻好開口問：“這是什麼？”

“共工的頭蓋骨。”

“……”我看你越來越離譜。

“傳說水神共工在與颛顼的争霸之戰中铩羽，氣急敗壞，不想活了，一頭撞在了西北天柱上……結果呢，竟把天柱給撞斷了！這，就是那折天柱，絕地維的——共工的頭蓋骨。對付這玄之又玄鐵，簡直如湯沃雪。”

敖掌櫃有意賣弄，也知曉樓小禾買不起，語氣三分嘚瑟，七分鄙薄。

樓小禾似乎對他嘲弄的态度渾然未覺，默了默，道：“共工之戰未必就是同颛顼打的，傳說不一，除了颛顼，還有祝融、神農、高辛之說，以祝融較為可信——”

敖掌櫃拍桌，調門拔高道：“胡說！哪有兒子跟老子打架的？成何體統！”

樓小禾擔心小狗被吓到，手伸進去摸了摸它腦袋，才不急不慢開口道：“祝融與共工雖是父子，但一個火神，一個水神，注定水火難容——”

敖掌櫃又一拍桌子，“那照你這麼說，火怎能敵過水？吃敗仗撞天柱的豈不應是祝融才對？荒唐！”

小狗好像習慣了她的撫摸，這會子老實得緊，也不咬，也不鬧，樓小禾于是碰了碰它濕漉漉的鼻尖，微涼的觸感很舒服，她的聲音不自覺變得柔軟起來：“兒子跟老子打架固然不成體統，水克火也是自然之理，但兒子不敵老子卻是常情，而人之常情好比打死老師傅的亂拳，往往壓過世間一切正理。且共工打不過他爹其實不足為奇，畢竟祝融乃重整乾坤的赫赫大神，架海擎天，法力無邊。不過，之所以說此戰的對手不大可能是颛顼，除此之外，還另有原由——”

敖掌櫃聽了一陣，神情變了幾變，手撐着櫃台，湊前來，問道：“……什麼原由？”

“颛顼的後裔們雖大都不成氣候，可他本人怎麼說也是北帝，玄冥在他座下俯首稱臣，重黎因他一聲号令毅然斬斷天梯……敗給這麼一号人物，并不丢人，共工縱然氣性大，也絕非輸不起的倔頭漢，不至于因此尋死覓活。但若換成祝融，又是另一回事了。除去實力不敵一說，也未嘗沒有共工無意求勝的可能——”

敖掌櫃慢慢摳緊了櫃沿，眯着眼道：“哦？這又怎麼說？”

“為人子女，若落得與父母反目，淪為不共戴天的仇雠，一脈骨血終成枷鎖，真到了進無可進退無可退的關頭，唯有抱着枷懸崖撒手，赴死如歸，一了百了。共工撞天柱如是，哪吒削肉剔骨亦如是。奈何共工的枷鎖太堅牢，一頭下去，求死不能，反将天柱撞斷，成了千古罪人……大荒之隅終年飛雪的不周山，便是其永遠無法抹滅的罪證。”

樓小禾的語氣波瀾不興，好似在講述一個久遠到早已無人在意的，老掉牙的小故事，她随手拂掉故事上經年的積塵，聽故事的人被塵灰迷了眼，淚光婆娑，無不動容地輕撫手中頭蓋骨的碎片，“共工他，他也太苦了……”

樓小禾默了默，抓起荷包，道：“既是共工的頭蓋骨，想來貴重，我這些靈石——”

“你這點靈石，自然不夠萬一的。”敖掌櫃抹抹眼角的淚花，瞥一眼那癟癟的荷包，目光中的嫌棄明顯比方才克制了許多，“不過，你當得起這頭骨的伯樂，若真個想買，我倒是樂得做個人情，便宜與你。”

沒想到這掌櫃的還是個性情中人。

“……便宜幾多？”

敖掌櫃伸手，比劃一個數字，“九千靈石——我這可是相當于割自己的心頭肉了。”

樓小禾替竹簍裡昏昏欲睡的小狗擦了把口水，點頭，“好，我回去籌石頭，約莫要些時日，這寶貝還有勞掌櫃的幫我留着，莫要賣與旁人了。”

“放心，定給你留着。”敖掌櫃說着，忽看一眼樓小禾，目光灼灼，“不過，須得先收筆定金。”

＊

樓小禾從鋪子裡掀簾出來，長街的風迎面拂過，撩動腦後及耳的短發，又硬又韌的發梢搔得後頸微微發癢。

走出大門，門口擺着兩盞大燈箱，一盞寫着“二滿”，另一盞寫着“三平”，火光襯得字迹靈動飄逸。

——百年雨打風吹卻，萬事三平二滿休。

過腰長發剪去，仿佛卸下一個包袱，樓小禾腳下步子竟也跟着輕盈許多。

走過方才那塊被血染過的地面時，卻不見痕迹，幹淨得有些過了頭，人來人往踩過，足底不沾半點塵。

樓小禾擡手，扯扯袖子，嚴嚴地遮住她的小狗，拐杖拄地的節奏愈發倉促，直到越過街角那竿五兩。

——那是一根測風儀，雞毛五兩系于高竿，随風而轉，觀測風向，故名五兩。

煌煌燈火裡，卻并不見雞毛，高懸竿頂的，是一顆血淋淋的頭顱。

晚風孱弱，吹不動狼藉血肉。

“新鮮旺子，雞血鴨血豬血都來點。豬腦髓搗爛，要三對。”

“好嘞！仙友愛喝血旺腦髓湯吧，不如順帶捎些豬肚，醬椒脆肚就着熱湯，再咂幾口小酒，那滋味，啧！真絕了！”

“不做湯，生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