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如此進取，所圖謀的，無非就是那檔子事。
百年前樓小禾奮力的一躍，除了彭狗，無人知曉。而鳳麟洲和靈墟，對弱水之下的禍根，賊心不死。想來這些年，沒少做手握神龍符，号令蚩尤旗的春秋大夢。
倒是難為他夫妻二人，為了自己這麼個狗雜種，竟就無頭蒼蠅似的，找了百餘年，想來也是實在走投無路，才抱着那麼點僥幸心思，來這黃泉之下，哪怕尋見她一點鬼迹，也算有所指望。
想到此處，樓小禾簡直要笑出聲來。
見她不知死活滿臉笑意，一旁終于有人忍不下去，提高了調門道：“小姑娘，這天刑咒可不是好玩的，想當初，那号稱金身不死的彭侯野犬，不還是束手受戮？聽哥一句勸，無論鳳麟洲還是靈墟，都不是你這小丫頭片子能惹得起的，切莫為了逞口舌之快，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啊！”
“彭侯野犬”四個字，已經許多許多年不曾出現在夜台了。
大家竭力想要隐瞞的事情，就這麼輕飄飄地被揭露了出來。
對面無數雙眼睛死死盯着樓小禾，眼神中的戒備和敵意，比面對阮從謙之輩時更甚。
甚至連阮從謙這邊的人，也明顯感覺到，空氣中的壓迫感簡直令人喘不過氣來。
樓小禾卻似乎終于憋不住般，抖着肩膀，放聲大笑起來。
“阮從謙。”她笑得聲音亂顫，“你們要找的，隻怕壓根不是那個賤種親戚，而是神龍符吧……隻可惜，可惜啊。”
有人撸起袖子直欲上前，看樣子，是要給這個直呼他家掌門名諱并且滿口胡話的豬頭女人一點顔色瞧瞧。
阮從謙卻立刻制止了，此刻，他握刀的手甚至有些不穩。
“阮賊，我送你那一記鳳仙霹靂火，滋味如何？”樓小禾臉上的笑瞬間斂去，渾不管喉間架着的鋒刃，兀自轉身，和阮從謙面對面。
動作間，薄刃劃破她的側頸，帶出一道血線，眨眼間，血珠滲出來，鮮血沿着脖頸蜿蜒滑落。
血腥氣緩緩溢出，惡狗村中掀起一陣騷亂，謝必安和範無救合力撚訣，這才鎮壓下去。
但他二人臉上的神情卻一點不見放松：
從黑水之上狂湧而來的滔天陰氣，正在源源不斷地往樓小禾的周身凝聚——這實在是個很糟糕的征兆。
樓小禾伸手，往頸間抹了一下，指腹間沾染上殷紅的血痕，她漫不經心地摩挲着，唇角扯出個笑來，“我記得，那時你胸口爛了個大窟窿，流了好多好多的血……”
阮從謙生得眉目清冷，平日裡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那派頭，要多正經有多正經。
此刻，他那波瀾不興的雙目中，竟破天荒流露出幾分痛色，他握着兇器的手似乎瞬間脫了力，直直垂落下來，嘴張了張，嗓音沙啞：“燭兒……”
他朝樓小禾伸出手，樓小禾低頭看了一眼。
倏然，驚呼之聲如波濤般四起。
阮從謙伸出的那隻手斷了。
傷口處很利落，像是被看不見的利器瞬間斬斷，絲絲縷縷的黑氣萦繞在觸目驚心的傷口處，宛似嗜血的小蛇，瘋狂啃食着他的血肉。
因為劇烈的疼痛，阮從謙冷峭的無官變得扭曲猙獰，但他似乎不以為意，隻是将慌亂上前的手下們冷聲喝退。
他緊抿雙唇，盯着樓小禾，神色複雜，似乎開口想說什麼，嘴唇顫抖着，卻發不出聲音。
“辛苦你們，這些年，為了尋我，想必費盡苦心吧。隻是不知，你還記得不記得，那天，就在你胸口開花之時，有人放了一把火……要說，不愧是阮家獨門絕學三昧真火，好生厲害，把彭狗的藤殺一下子就給燒斷了。隻不過，你們那麼多人，難道就不曾有一個人想過，他的藤殺，當時究竟是沖着誰去的？”
阮從謙似乎終于回了一點神，目光閃動，瞳孔驟然緊縮。
“就差一點，差一點他就要抓住我了，好在呀，托你們阮家人的福，讓我得以抱着那半枚神龍符，到弱水底下，一塊兒陪娘親去。”
“多好笑啊，你和你主子那了不起的大業，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已經完蛋了。”
樓小禾眼睛眨也不眨，死死盯着阮從謙的瞳孔，端詳着那裡頭翻湧的震驚，絕望，痛苦……
她本該感到痛快的，心髒卻像被人拿着刀，深一刀淺一刀地剮。
阮從謙站在她眼前，活生生地，流着血，睜着眼。
而彭狗，此刻正在她身後，隐匿在萬千惡鬼當中，無知，無覺。
“……你恨我。”阮從謙仿佛用盡全身的力氣，才找回一點聲音。
樓小禾靜靜看着他，雙眸逐漸變得幽深，宛如寒潭死水，一絲光亮也映不進去。
“是啊，你娘也恨我……”阮從謙忽然笑了一聲，“可我明明那麼愛她，我——”
“你強迫她。”
“你該死。”
樓小禾垂了垂眼，再擡眸時，黑色的瞳仁蜿蜒化開，瞬間侵占每一寸眼白，她空洞烏黑的雙眼，仿佛無底洞，将鋪天蓋地的陰氣徹底吞噬。
恍惚間，樓小禾聽見謝必安的喊聲。
——他破音了。
謝七上一次破音，還是在一壺天，對着彭狗強作鎮定的時候。
以他的性子，鮮少這般失态。
這回又是因為誰呢……
樓小禾心神逐漸渙散，隻感到有一股暗力在拽着她往下，這股力量太大了，她無力抵抗。
此刻，好似回到了那一天，她被流沙般的水面一點點淹沒，看着天邊的霞光徹底消逝，黑暗中浮現一雙清亮的眼，随着她的下沉，瞬間變得猩紅可怖起來……
鮮血的味道，在風中炸開。
混沌的視野裡，閃過一道疾電般的黑影。
樓小禾感到踝間緊了緊，有什麼東西将她牢牢抓住了。
這緊緊糾纏的觸感，她再熟悉不過……
——淩霄大攝！
眨眼間，阮從謙被亂藤絞殺，鮮血飛濺，染紅了村口石碑上的每一個字。
意識逐漸回籠，樓小禾用力眨了下眼，這才看清人群盡頭處那道身影。
沒想到，九泉之下，竟還能遇上故人。
隔着人海，樓小禾與對面之人遙遙相望，她看也不看腳邊的屍體，一字一句開口道：“誅阮賊者，一壺天，樓小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