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台上的人默默捏緊了拳頭。
蓦然狂風大作,桌椅被掀得七仰八翻,頭頂天花闆“轟”地塌了一角,不偏不倚,将他,連同他邊上飄着的,那個大大的“我”字,一同埋了去。
“……”
從天而降的身影立在廢墟之上,聲如洪鐘:“爾等鼠輩,還不快快跪下求饒!”
幾十号人在桌子底下跪得嘎嘣脆,衆口同聲:“求爺爺饒小的一條狗命!”
一邊說一邊咚咚磕頭,打鼓似的,節奏铿锵。
廢墟之上的人戴着猙獰的惡鬼面具,面具下的眼睛看着這一幕,神情複雜:相似的場景看過不知多少遍,早該看膩了,但不得不說,連磕頭的鼓點都踩得渾然一體……倒是新鮮。
這恐怕會是他帶過的,最差的一屆。他想。
“高大彪!!!”腳下傳來一聲暴喝。
高大彪一哆嗦,連忙跳了下來,急道:“……宋俨?你沒事吧?”
宋俨手腳并用爬出來,劈頭蓋臉朝他吼道:“你是不是有病!犯得着回回搞這麼大動靜?他們膽子也就芝麻點大,非得吓死一個兩個的,你才趁意?!”
高大彪梗着脖子:“可天君有令,開學第一課,須一絲不苟,馬虎不得。”
宋俨嗓子都喊劈了:“那天君讓你破壞學堂桌椅了?讓你掀學堂屋頂了?讓你踩在我頭上耀武揚威了?”
高大彪:“我——”
“你閉嘴!”
桌下,樓小禾與豆豆面面相觑:這一壺天,貌似同鳳麟洲一樣,盛産各色瘋子。
*
梅開不知第幾度了,窗外響起長嘯,高大彪應聲吼道:“大家快跑!”
這一嗓子依舊石破天驚,就是略啞,快趕上破銅鑼了。
樓小禾二話不說牽起豆豆,跟着大家夥拔腿往外沖。
沖到一半,面前跳出個戴惡鬼面具的身影,還是高大彪,他大喊一聲:“爾等鼠輩,還不快快跪下求饒!”
豆豆膝蓋一軟看看要跪——倒不是吓軟的,而是跑軟的,這已不知折騰幾遍了,她八十高齡,難免體力不支——樓小禾眼疾手快扶住她,站在人群中,一人喊出一支隊伍的氣勢:“士可殺,不可辱!我等甯死也不屈!”
豆豆看一眼跟打了雞血似的樓小禾,兀自失笑:這小子精力也太旺盛了,眼看着大家個個累成狗,他倒好,每一趟都跑得虎生生,每一句都喊得亮堂堂。
樓小禾感受到豆豆的目光,偏頭看她,眨眨眼,道:“你累了?要不跟先生說一句,歇會兒?”
豆豆對上她亮亮的,似乎冒着熱氣的目光,搖頭道:“一輩子沒這麼跑過,真爽快。”
樓小禾望着她,好一會兒,才道:“……你别逞強。”
豆豆臉此刻紅撲撲的,瞧着像個年畫娃娃,隻一雙眼珠子發黃,并沒有年輕人澄亮的神采。
她們跟着人流掉頭徐徐往回走,豆豆低頭看向樓小禾始終牽着她的手,心頭軟乎乎的,又一陣陣發澀,“……好孩子,你什麼時候長這麼大了?我怎麼都沒發現呢?”
語聲微微發顫。
她眼眶發燙,緊了緊樓小禾的手,“其實早上那會兒,你就是怕順子出事,才去找阮存信的吧?”
樓小禾不語。
豆豆笑了一聲:“順子妹妹的事,始終是他的心病,想不開,放不下。”
大家都說順子最是精明識時務,卻沒人曉得,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反反複複說着夢話,要麼哭着喊着找妹妹,要麼咬牙詛咒那阮存信不得好死。
但樓小禾是曉得的,因她每夜都要捧着書,借着朦胧的月色,一讀就讀到天邊蒙蒙亮。
豆豆也是曉得的,因她每夜都要偷偷地看樓小禾讀書,一邊看,她這心裡啊,就一邊在琢磨:這孩子手裡的書,也不曉得是從何處弄來的,有訂成冊的,有卷軸式樣的,也有竹木編的簡牍,有時索性捧着張破破爛爛的舊圖紙,翻來覆去地看……
樓小禾沒有答豆豆的話,隻是默默牽着她,跟随人群,不緊不慢地走。
前面有人交頭接耳在議論:
“聽說這是學堂規矩,每每有新到的犬奴,都要來這麼一遭。”
“這不是瞎折騰人麼?圖什麼?跟個陀螺似的來回瘋跑,還有那洗腦一樣的口号……”
“哈哈,可不是嘛,你看見沒,有個二傻子,可來勁了,玩命跑,扯着嗓子喊,搞得好像有誰會見她賣力就打賞她一樣。”
一陣哄笑。
“哎,二傻子是哪一個,你悄悄地,指與我瞧瞧看。”
一夥人轉着腦袋找人,一扭頭,對上樓小禾溜圓的眼,眼底兩片烏青,襯得她眼睛如銅鑼。
樓小禾嘿然一笑,道:“找我呀?”
“……”
*
“這開學第一課,乃是由我們敬愛的天君,為所有初來乍到的新夥伴們親自拟定的歡迎禮。天君有句寄語,在這裡,我代為轉達給諸位……”
宋俨在講台上抑揚頓挫道:“腳上的鐐铐,旁人或許可以幫忙斬斷,但若要斬斷内心的鐐铐,隻能靠你們自己。”
樓小禾默默擡頭,嘴角抽搐:這樣中聽的人話,能從那壞種嘴裡頭說出來?
“方才表現最好的那位小夥子,将榮獲嘉勉。”
樓小禾忽然有一種強烈的,不祥的預感。
高大彪走下講台來,在樓小禾身旁站定,高高舉起她的手,用他那破銅鑼嗓子慷慨激昂地宣布道:“脫穎而出的這位小壯士,将有幸與我們敬愛的天君,在今夜,共浴暖池,把盞言歡!”
晴天霹靂兜頭砸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