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這人什麼毛病,毒藥也饞?
二人無聲對峙片刻,阮燭微微一笑,飕地将藥丸塞進了嘴裡,當着男人的面,咕嘟咽了下去。
她沒得選。
阮燭是曉得的,彭侯百毒不侵,紅鸾丹也好,絕命毒藥也罷,吃便吃了,什麼事也不會有,頂多他嫌不好吃……然後發起脾氣來,把她腦瓜子一拳打爛?
——但萬一呢?
芙蕖一心要她死,此藥之歹毒想來非同尋常,萬一真把彭侯吃出個好歹來,這會兒有目共睹,她百口莫辯,定然難逃一死。
屆時在場所有犬奴,勢必脫不了幹系,大家都得跟着死。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阮燭大無畏迎向彭侯的目光,靜候毒發。
方才殺得昏天黑地,她沒敢細看,這會兒面對面了,才終于瞧清他的長相:
并非粗犷的猛男面貌,五官很精緻,甚至有些秀氣,但最惹眼的是那一對黑眸子,瞳仁像墨,黑得不透風,盯着人看時,宛似要将人吸進去,深邃,且危險。
但他眼形偏長,直視時眼尾微微下垂,勾出個缱绻的弧度,反而微妙地消融了眸光中的銳利。
鳳麟洲一馬平川,不見丘陵山谷,但阮燭在書中看到過,那在峽谷間峰回路轉的湍流,豁然陷入平原寬廣的懷抱時,溶溶漫漫地淌,水波澄澈,平靜而溫柔。
——就像他的眼眸。
?
等等,她在幹什麼。
阮燭猛地擡手捂住胸口,那裡頭,有隻正在發狂亂撞的小獸,不知死活。
“!”
所以……并非什麼絕命毒藥,竟真就是紅鸾丹?
——芙蕖,純純瘋婆子,鳳麟洲有你了不起。
阮燭閉了閉眼,嘗試安撫胸膛裡躁動狂亂的心跳,強迫自己回想方才那一地的膿血……
“哕——”
她幹嘔一聲,生怕冒犯到對面那活閻羅,連忙道:“這藥也忒難吃了,幸虧您沒吃,哈哈,哈哈哈。”
彭侯似笑非笑看她,忽然攤開掌心,“吃顆糖,緩緩。”
阮燭一愣,低頭看去,就見男人寬大的掌心裡躺着一顆糖,榆錢大小,糖衣鮮麗。
她的腦子:就是這隻手,掰斷胳膊折斷腿,斬得頭顱要得命,冷不丁托着顆糖朝你遞,且細聽,豈非閻王點你名。
她的手:乖乖接過來,剝開漂亮精緻的糖紙,整顆送進嘴裡。
她的嘴:用力咂摸,唔,花生糖,滑甜滑甜的。
“……”
……該死的紅鸾丹!
她一邊暗罵那芙蕖,一邊不停嘴地咂摸。
這時,彭侯忽然輕笑一聲,問道:“你多大了。”
“十八。”
她的視線仿佛自己長出了腿,一個勁往彭侯臉上跑,拽都拽不住。
“小小年紀,吃的什麼補藥。”
花生糖很香,香得她腦子迷糊,一時轉不過來,隻含糊搪塞了句:“就那什麼,您懂的。”
“那什麼是什麼。”他偏頭問旁邊人,“你懂麼?”
錦衣公子上上下下打量阮燭,道:“回天君,應是壯陽藥。”
阮燭:“……”你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彭侯挑眉,“講這麼大聲,你禮貌麼。”
阮燭:“……”你是懂人情世故的。
“回天君,應是壯陽藥。”錦衣公子蹲下來,手半掩在嘴邊,附在彭侯耳畔,用氣聲道。
阮燭:“……”謝謝,有被禮貌到。
“叫什麼名字。”彭侯忽然問。
阮燭擡頭看他,怔了一會兒,将糖卡在腮幫子裡,口齒清楚道:“樓小禾,近水樓台的樓,渺小的小,禾苗的禾。”
彭侯唇角噙着笑:“樓小禾……好秀氣的名字。”
他說話腔調漫不經心,卻不顯輕佻。
阮燭怔怔望他,也不知是被那顆紅鸾丹,還是被男人流轉的眼波,将她本就不甚清明的神智攪得七零八落,仿佛雞蛋花,蓬松,稀碎。
嘎吱嘎吱,将嘴裡的糖嚼碎了咽掉,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說:“你生得真好看,我可不可以……去你的院子?”
彭侯頓了頓,臉上依舊浮着層淡淡的笑意,“去我的院子……做什麼?”
“做什麼都行。”她脫口道,想了想,又說:“什麼活我都能幹,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吃得苦,耐得勞,眼色也好,保準給你伺候得妥妥帖帖。”
巴巴地要給人當奴才,卻不知怎的,脫口就是一個“我”,一個“你”,全然忘了常年挂在嘴邊的那聲“小的”,那聲“您”。
此刻,所有雜念都被抛到了九霄雲外,阮燭一心隻一個念頭:想要親近眼前這個人。
彭侯語聲始終溫和,臉上笑意卻淡了:“我身邊不留人伺候。”
阮燭愣了一下,似乎有點苦惱:“那廚子呢?我做飯不錯吃的,廚子也做得來,不信你回頭嘗嘗我手藝,魚頭濃湯佛跳牆,東坡焖肉獅子頭,胭脂鵝脯荷香雞——”
“……好。”男人臉色稍霁,說着,眼底隐隐浮現笑意。
有顆小石子,從天外飛來,掉進心湖裡,咕咚一聲,漾開一圈又一圈漣漪。
她知道,紅鸾丹在暗中搗鬼,現在的自己并不清醒。
但這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種不清醒的感覺,叫她深深迷戀——
就好像,一顆托在活閻羅掌心裡的,裹着漂亮糖衣的花生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