擡頭看見陸琛的小厮工筆已等候在旁,明白這是陸琛先派人過來準備了,仔細看裝糕點的碟子還印着定國公府的徽記。
“我又不是餓死鬼投胎,才用過飯哪吃得下這麼多東西。”話雖這麼說,他還是拈起一塊菱粉糕咬下一大口。
“是怕你聽得久了餓着,又不是讓你現下就吃。你那日才說積了食,這是又忘了?”陸琛怕他這一大口噎着,趕忙遞過茶盞。
孟易安喝口茶緩了過來,又伸脖子往樓下正對着的戲台子瞧。
戲台四角四株紗織的蓮花栩栩如生,周圍挂着各色雅緻的繡金紗幔,中間泛着玉石光澤的瓊台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玉石所制,整個戲台營造得猶如仙境,恰與今日所唱的《妙仙緣》呼應。
“這排場可真是滿京城首屈一指了。”就連在宮裡聽過戲的陸琛都不得不贊一聲。
難怪能有如此多捧場的看客,比起其他戲班子的那些老三樣,就沖這個台子也值了回票。
不僅如此,孟易安隻聽樓下那些議論聲就知這位江南名伶才是更加不凡。
“聽說柳老闆在江南時戲票要提前半月加了銀子才能定到。”
一穿着夾棉綢袍的商人正與同伴比劃:“那是自然,你可知柳老闆在江南天香樓唱《長生殿》時何等風光?就連知府公子都要等着見他,聽說送的那套點翠頭面就值千兩…”
話音未落,被個眉粗耳闊的公子截了話頭:“江南戲班子中,也就柳如音還值得一聽。”
孟易被這些人的議論吊起了胃口,難得有這麼期待的時候。
等到戲台子兩旁的場面坐定後,琵琶聲緩緩流瀉而出,沒多久白玉門裡轉出個穿?水袖丹衣的美人,朱唇皓齒面若桃李,眼波盈盈顧盼生輝,待亮開嗓子,字字清亮,把滿樓吵嚷聲都壓住了。
果然不愧是名滿江南的名伶。
一場戲唱罷,台下似乎陷入瘋狂。
這出戲唱得好聽,人扮得也好看沒錯。但孟易安不太理解底下那些人,尤其是當他聽陸琛說這柳如音是個男子的時候就更理解不能了。
但台下一個個狂熱者完全不在乎,隻不停往台上扔着碎銀散票之類的打賞。
在這熱烈的氣氛中,孟易安忽然在西邊雅間瞧見了兩個面熟之人。仔細一看,那不是寄居在府裡二伯的兒子和他的同窗顔公子嗎?兩人下了樓梯,似乎正往後台去。
“你看什麼?”陸琛見他一直往後台瞧,以為他是對柳如音念念不忘。
眼見兩人進去了,孟易安感到奇怪,“是見着兩個相識之人進了裡頭,他們去那作甚?難道還能是去請教唱戲?”
“你說他們去幹什麼?”陸琛抿唇輕笑,“你怕是不知,自從柳如音來了京城,想給他置辦宅子金屋藏嬌的可不在少數。”
孟易安似乎不知該作何表情,顯得有些扭曲,“難道這些人都不知他是男人?”
陸琛轉過頭來定定看着他,還未說話,隔壁雅間踱過來個裹着貂皮風領的中年男子。
這人眉眼斯文,說的話卻輕佻:“小兄弟這般吃驚,莫不是頭回聽說龍陽之好?”
後頭跟來一梳着油頭的男人擠眉弄眼朝他笑:“别說戲子,還有那公侯之家的少爺與人結幹兄弟的。”
孟易安聽得皺起了眉,他心想,孟朗和那顔公子該不會也是…
這一幕卻被陸琛誤會他是厭惡,垂眸掩飾住眼中的黯然。
一轉身冷若冰霜盯着那二人,一個滾字還未出口便吓得他們落荒而逃,陸琛猶不解恨,給工筆使了眼色。
工筆很快帶着長公主特地安排給世子爺的兩名護衛出去了。
孟易安還震驚于剛才的發現,沒留意其他。
他正思考要不要将此發現禀告父親,突然覺出了不對。若他們真是那種關系,這顔公子當時怎麼還會去接近孟初宜?
所以肯定是自己多想了吧?
孟易安甩了甩頭,将腦中那些亂七八糟的猜測驅趕出去。
他本說服了自己,可那兩人從後台出來湊到一起說話時那股黏乎乎說不清的親昵,又讓他有點迷糊了。
因為這個插曲他回來的路上心不在焉,陸琛幾次跟他說話他都沒注意,自然也沒發現陸琛的情緒變化。
目送孟易安回府的陸琛,放下簾子後笑臉頓時消失。
***
陸琛回府時暮色已漸沉。
他面若寒霜踏進春華園,進屋時門簾都被摔得噼啪作響。
正從耳房送茶水的丫鬟撞見這陣仗,被吓得站在門外一動不敢動。
春華園裡伺候陸琛最久的彩雲走了過來,接過她手裡的托盤把她打發下去。滿院的婢女具是驚得不敢出聲,一個個心裡直打鼓。
走近屋内,見世子爺站在書案前看着一幅墨蓮圖失神,彩雲知道世子爺如此必定與孟少爺有關。
這幅畫是前幾日世子爺才作的,說是要送給孟少爺作為回禮,隻差裝裱了。
那日世子爺拿了一盒彩箋回來,甚是歡喜。怎麼今日就變成這副模樣?
“世子爺,可是孟少爺—啊——”
彩雲剛一開口,就被飛過的鎮紙吓得差點打翻茶壺。
“世子爺息怒。”彩雲撲通一聲跪下,連聲求饒。
“滾!”從離開景泰樓開始,他已隐忍到了極限。
一想到今日安哥兒那個樣子,一想到有朝一日安哥兒對他露出厭惡之情…
一面是母親的連連相逼,一面是安哥兒知道他的情意後或許連朋友都做不成的後果。陸琛隻覺得自己被拉扯得無能為力。
雖然自己早就想過這一點,才至今不願戳破這層擋箭牌,但是看着他逐漸跟赫連烏戈、顧行舟、甚至程徹等人越來越好,自己卻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止,這份無能為力讓他屢次控制不住。
這層身份是掩飾也是桎梏,他似乎陷入了自己制造的囚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