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靜剪得幹淨的指甲深深地掐進肉裡,抑制着逐漸加劇的顫抖,埋頭在雙臂圍出的黑暗之中,她聽到她的心髒跳得飛快,似乎随時會從嗓子眼裡蹦出來。
浴室的水汽粘稠地鑽進了衣服與肌膚的縫隙,叫人分不清到底是冷汗還是熱汽。
總算,她又是一個人了。
靈魂契約号稱堅不可摧,但是作為傀儡行業中的半個專家,蘇靜很清楚,若是情緒起伏足夠激烈,俯首稱臣的仆人是随時可以亮出爪牙撕毀契約,甚至反客為主,成為她的主人的。
上一次,她成功地抑制住了這頭意圖反叛的猙獰野獸,可切身體會過靈魂層面叫人驚心動魄的拉扯争奪,她不打算再冒無謂的風險。
既然這個傀儡神經錯亂到要将她打扮成他的主人,那麼她就順勢為之,陪着他演。
隻要能拿到她想要的,她不會在乎付出一些虛與委蛇。
可哪怕是理智如她,也無法抑制軀體的反應。
大概是源自于少女時代延伸而來的潔癖吧,她從小就無法接受家人以外的觸碰,尤其是來自男性的。
她的老闆們是她為數不多能夠做到拍肩、觸手而不會有強烈排斥感的人,至于其他人,哪怕是她的酒友海晝,一開始遞給她酒杯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她的手指,都被她條件反射地反手把酒潑了過去。
在玉君子化為人形的瞬間,比起吃驚于自己突然擁有了傀儡師的象征靈魂之花,她更多的精力花在了壓抑自己本能的戒備上。
天知道她有多努力才表現得平靜如常,偏偏玉君子是個肢體接觸異常多的傀儡,她不得不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和表情,緊繃起所有的肌肉,才能維持若無其事的狀态。
這樣大的弱點,她無法随便暴露在如此危機四伏的環境裡。
好在,或許是因為簽訂了靈魂契約的原因,也或許是因為她心裡清楚他的本體是“物”而非“人”,她的反應沒有預想中那麼劇烈。
如果是正常情況下,在他掐着她的脖子貼近她發瘋的時候,她已經顧不上套他的話,嘴一張直接吐在他身上了。
少頃,她平抑住了呼吸,扶着櫃子緩慢地站直了起來。
更衣室裡的角落有個楊柳木作的梳妝台,正在她的對面,此時鏡子裡清晰地映出了一個站姿筆直、中等個子的女人,神色蒼白,額頭有着虛浮的冷汗。
她擡手用手背一把抹去,以一種冷靜的眼神審視着自己。
盡管臉上褪去了本該有的血色,狀态也堪稱史上最糟,依舊可以從她幹淨伶俐的輪廓中看出她的清麗。
蘇靜美得并不顯眼,然孤意在眉,點墨入眸,楚楚谡谡,自有其獨特風韻。
她線條流麗的單眼皮微微向上挑起,那雙清明的眼中透着一股韌勁,似是蘆葦,一點就着。
“笑。”
她對自己說道,于是鏡子裡的女人立刻就自然地笑了起來,眉眼彎彎,笑意盈然。
這樣單薄的五官本該給人料峭淩厲之感,然而那頭褐色的卷發卻平添了幾分柔軟妩媚,笑起來時更是消融了棱角,顯得溫和可親。
她呼地放松了身體,笑容如被卸了妝般褪去,不緊不慢地脫下那件厚大衣挂在衣架上,開始解衣。
衣裳委頓在地上,她伸出潔白的手臂,拿起放在旁邊的浴巾裹緊了身體。
按照玉君子的說法,高級傀儡裡有男有女,不過浴室卻并沒有做細分,也不知是傀儡不需要洗澡,還是他們設置了各自使用浴室的時間段。
打開浴室的門,霧氣缭繞,用白藍雙色瓷磚拼接的地面冰涼,中央的偌大圓形水池裡散發出氤氲的水霧,誘惑着疲倦的意志。
銅制的龍口中源源不斷地吐出熱水,熱汽之下,能看到底層是用同色瓷磚拼湊的一大朵藍色雪蓮花。
浴池少說也能同時容納十個人,這對于習慣了一個人居住的蘇靜來說夠奢侈的了。
她挑了挑眉,但也沒說什麼,腳尖試探了下水溫,有些燙,
于是她坐在了冰涼的邊緣,右手在鎖骨處按着浴巾,一下一下地踩着水,白皙的腳尖挑起一串串晶瑩的水珠,肌膚逐漸被燙紅。
待适應了溫度以後,她脫去浴巾一下子跳了進去,撲通一聲,熱水被嘩啦啦擠出了水池中,漫湧到了瓷磚上,又順着排水口被打着圈被吸走。
她被燙的渾身一抖,咬着嘴唇忍耐,微仰起頭,水珠順着白淨的脖頸往下滑落,她呼吸着潮潤的熱氣,感到手指腳尖積存的寒氣被一絲絲地擠了出去,僵直的軀體也被揉搓得柔軟。
如擰緊的螺絲般挺直的脊背放松下來,她伸手握住從不離身的項鍊,閉上了眼睛靠坐在浴池邊緣的台子上,在霧茫茫的寂靜之中獨自一人,終于感受到了自在。
一日裡,幾經生死,她對于能夠安全獨處的時光簡直是迫不及待了。
她已預感到,她無法輕易離開寒荒廬。
翡翠城到寒荒廬,天南地北海路遙遠。
能在她不知不覺的情況下将她移動到這裡,必然是使用了瓊琚城的傳送陣,俗稱“君子之門”。
她隻是個籍籍無名的普通人,若非翡翠城的城主吃飽了撐的,那就定然是寒荒廬廬主動用了他的印信。
他大費周章地把她弄過來,給她通過結界激活城堡的權利,又用不知名的方法讓她擁有了傀儡師的能力,自然不是讓她來免費參觀旅遊的。
她想到了玉君子以及剩餘的高級傀儡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