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宋滢坐在東廂的軟榻上,看着又一次不請自來的皇帝,心中訝然。
狩章帝自登基起,便一直頗為勤政,一個月都進不了幾次後宮,直到正文裡,海晏河清,天下太平,他又對女主趙思君動了心思,進後宮的次數才慢慢變多。
但宋滢算了算,這個月才過去八天,隻鳳儀宮他就來了兩次,不由稀奇。
原身前半年每月也就十五能見他一次,不然她也不會想着去政議殿刷存在,實在是在後宮等不到人,在家中嬌養長大的小姑娘哪裡受得了這種冷落,且爹娘恩愛日常在她心底種下了一顆種子,可惜,現實太過殘酷,種子來不及發芽就枯萎了。
念頭電轉,宋滢提裙迎了幾步,“陛下聖安。”
亓官涯虛扶了下,打頭重新坐到炕桌旁,像是看出她的疑惑,他開口道:“朕聽人說,淑妃生辰你準了她外家入宮。”
宋滢也坐回原位,歪頭看他,“可是不妥?”
後妃們外家探親每年是有定數的,端陽剛過,眼下非年非節,按理來說确實不該放人進來,但這種規矩上的事,說到底不過是上位者一句話。
亓官涯沒直接說這事行不行,他看着宋滢迷茫的表情,垂眼思度,程家對皇後之位的野心可一直都擺在明面上,尤其是老夫人賀氏。
賀玉芳嫁入程家時,正值程家最繁榮鼎盛之期,見識過一門二皇後的榮光,她自然也對自己的女兒寄予厚望,隻是她生的都是兒子,庶女資質又不行,加上先帝同樣對女色不太上心,隻能作罷,直到孫輩出生後,聰明伶俐的程素入了她的眼。
程氏家族底蘊深厚,族中子弟各有前程,雖不比太祖時期,卻也是京中頗有名望的大族,程素本人又端莊守禮,美名遠揚,賀老夫人有此野心不足為奇,但她顯然忽視了先帝對世家的戒備打壓。
程家一門心思将程素往太子妃之位經營,反而讓先帝越發警惕,甚至于在他眼裡,誰都可以當太子妃,除了程素。
否則小皇子出生,程家勢大,野心膨脹,難保不會變天。
可在同輩當中,又确實屬她最出色,必須有一個家世更出衆的人選才能将她壓下去,但新人的威脅又不能太大,最終,先帝想到了威遠大将軍久居深閨的女兒。
宋将軍是國之重臣,衆武将之首,他的軍功都是戰場上真刀真槍拼出來的,宋滢作為他的女兒,論身份自然不比京中其他貴女差,身子弱些也不是問題,皇室養得起,她身體不好,先帝反而更放心。
若非先帝身體撐不住了,程素甚至根本不會有進宮的機會。
可凡事沒有如果,權力交接從來不是一件平穩無憂的事,新帝登基需要世家的助力,所以他選擇了讓步,但暫時的退讓,是為了能在将來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亓官涯眸光幽暗,他現在很好奇,皇後會同意程素和程家人見面的原因。
宋滢被皇帝的視線看得有點後背發毛,她微不可見地後撤了一點,像是在洞口觀察危險訊号的兔子,随時準備撤回洞裡,這無端的聯想讓亓官涯周身的攻擊性驟然卸去不少。
她是天真,卻并不蠢,應當做不出挽弩自射的事情來。
“無妨,朕隻是問問,程家可定下了入宮人選?”亓官涯把玩着手中扳指,狀似随意地問着。
“嗯?要讓他們自己定嗎?”宋滢眨了眨眼,理不直氣也壯地解釋道:“臣妾直接傳了沈夫人在程妹妹生辰當日進宮。”
亓官涯動作頓住。
沈夫人便是程素生母,但她與賀老夫人并不合,甚至不止一次當着其他世家夫人的面頂撞婆母,坊間早年還有傳聞她苛責庶出子女,明明自己膝下就隻有程素這一個早晚會出嫁的女兒,以後還得庶子養老,因此,不少人私下說她患了失心瘋,才敢這般行事輕狂。
想着這些,亓官涯半晌沒接話,隻是看着皇後的目光越發驚奇了。
他當然不是信那些閑言碎語,作為皇帝,他有自己的情報機構,雖然平時重點關注的都是前朝,但後妃家事他也有所耳聞。
沈夫人之所以如此待婆家,其實還是因為程素,賀老夫人一心要讓程素做皇後,甚至沒少以沈夫人為要挾,讓程素必須聽從家裡安排,但沈夫人對女兒并沒有賀老夫人那般“寄予厚望”,自己更不願當女兒的軟肋,才會選擇破罐破摔。
程家不想被她鬧得家宅不甯,就必須在程素的日常決議上有所讓步。
如今賀老夫人、沈夫人與程素處在一種微妙的平衡階段,這也是亓官涯松口程素入宮的原因之一,賀老夫人自以為還能掌控一切,卻不知沈夫人已經對夫家死心,而程素也早想逃離程家。
這些事,真正被外人知道的并不多,亓官涯不知道皇後是怎麼想的,但她這一手,程家那邊這幾天想必會很熱鬧,賀老夫人一直對沈夫人嚴防死守,避免她與程素再接觸,往後恐怕是很難攔住了。
“近來多雨,沈夫人年紀也大了,腿腳不便,朕多再派些力士過去接人,以免夫人摔着。”亓官涯眼底笑意清淺,愉快地火上澆油,未免程家找借口不交人,得叫胡向維再安排幾個莽的。
他是開心了,宋滢看着今日喜怒不定的皇帝一頭霧水,她會找沈夫人的原因很簡單,女眷就這些,老夫人年紀大了肯定不方便,而其他姑姨嫂子哪有娘親近,而且皇帝看見進宮的人太多了,說不定又要犯疑心病,還是招一個人好,簡單省事。
而且早上程素來的時候,她說隻能進一個人,程素也很開心,怎麼不算是一種皆大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