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野再次出現時已經是幾天後的一個上午。
醫生接過實習生遞來的檢查單站在我的病床前,認真看了好一會兒,微微皺起的眉毛似寒冬最後剩下的一點兒尾巴,桃樹打苞那般預示着春日即将到來。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框,“差不多可以出院了。”說完朝我機械一笑,沒有多餘的動作,轉身看向我隔壁病床車禍骨折的女病友。
我很怕做檢查,生怕查出什麼毛病來,所以一直盯着醫生的眉心,聽完後終于松了口氣,挺直的身子一頹,像是蝦米般腰闆兒彎彎坐在床邊悄悄觀察着醫生。
不過轉瞬,他的眉頭又再度蹙起,樸國輝曾跟我講天下工作千千萬,跟人打交道的最累,尤其是像警察、醫生這種活,三教九流都要接觸,頭發不知道要愁掉多少。
我原本還不信,直到這次住院,各科室的醫生不說見了個遍,主任醫師也見了幾個,當真同樸國輝說的那樣,偷偷瞥了兩眼查房醫生光溜溜的頭頂,陽光下飽滿圓潤,還泛着金光,怕是蟲子站上去也要打滑,若非實在沒禮貌,還真想試試是什麼手感。
馬馳之前說要去參加樸振華的葬禮,已過去幾天,再沒來看我,當他今天出現在病房門口時果然穿着一身黑色,短短幾天竟像是過了好幾年般衰老了許多。
我還以為他會穿警服去送樸振華最後一程,沒想到隻穿了一件十分尋常的黑襯衫,棉質襯衫上無數條褶皺,仿佛是從衣櫃最底層一堆衣服裡抽出來直接套在身上。
馬馳側步,偉岸身影後頭露出來的竟是滿面疲憊的紀野,我本想用來打招呼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急刹車般咽回肚子裡。
紀野一身極不合體的黑西裝,或許是因為瘦了,又或許是因為失了當年的精氣神,做工極其講究的黑西裝穿在他身上怎麼看怎麼别扭,倒像是跟别人借的,平時放任自流的頭發破天荒抹上發膠發蠟,隻不過如今一绺一绺耷拉在額前。
陳峰恰在我看着紀野時突然從門外蹦進屋,與馬馳和紀野不同,他的臉上看不見什麼悲傷,像是隻猴子,走近了毫不客氣伸手從床頭櫃的塑料袋裡掰了一根香蕉,身上向外散着濃重難聞的煙味兒,還帶着點兒隔夜馊飯的古怪味道,讓我光是吸了一口就難受不已。
坐到床角,陳峰剝着香蕉,順便打開了話匣子 “我們仨兒,在殡儀館待了三天三夜,可把我給累壞了,殡儀館門口小飯店做的菜一點兒也不好吃,大米飯還牙碜,我都吃出兩回沙子了,拿去喂狗,狗都不願意吃,也不知道給了殡儀館多少回扣,
前天大半夜新拉來一個,隔壁靈堂有個女人一哭就是半宿,哭得我直起雞皮疙瘩,她是真厲害,也不嫌累,後來打聽說是死了老爹,家裡就生了女人一個,堂兄請不來,也沒個人照應,打幡兒、摔盆都是她一個人。”
我有些拘謹看着陳峰,屁股悄悄往身後磨蹭,又拉開了點兒距離,眼看着這仨人的黑眼圈都快擴散到蘋果肌上了,我沒話找話問:“殡儀館晚上沒有睡覺的地兒嗎?”
陳峰咽了口嚼爛的香蕉,唇邊還沾了些香蕉沫沫,“靈堂裡隻有張鐵架子床,連張床單都沒鋪,殡儀館又不比别的地兒,人死可不看時間,三更半夜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拉來一個,一大幫人哭哭鬧鬧,哪裡睡得着,
況且咱廣河有說法,人走要在殡儀館放滿三天,中間香火不能斷,得有人守夜,凡是有兒有女的都得遵守這個規定,要是像老趙那種無兒無女随便挖個坑就能埋了,可樸大爺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咱也不能太随便了不是?”
我似懂非懂點點頭,可聽完了又覺得哪裡不對,“老趙?”
陳峰尋思了一陣兒,之後懷着歉意對我說:“就是那個趙志剛,我們都是修車圈子的,之前不知道他幹了那樣的事兒,大家都這麼叫,我聽着聽着也習慣了,别人說他悶不吭聲,除了傻一點、笨一點沒啥大毛病,所以都叫他老趙,不過老祖宗的話還真沒說錯,人不可貌相……”
馬馳朝陳峰使了個眼色。
見我不說話,表情僵在臉上,陳峰便立馬擺手說:“對不起,我忘了還有那碼子事兒,不過我跟那趙志剛可沒什麼交情,就是以前他在良友幹活的時候知道廣河修車界有這麼号人,我雖然也改造過,可我是真的改好了,而且号子裡最是瞧不起欺辱、拐賣婦女兒童,我跟他自然熟不到哪裡去。”
我習慣性揚了揚唇角,皮笑肉不笑,連我自己都覺得勉強。
陳峰吃完了一整根兒香蕉,捏着香蕉皮抖了抖手,踢了一腳床下的垃圾桶,扭着身子把香蕉皮丢了進去,“不過現在這生意是真不好幹,友良這麼大個修車廠說熄火就熄火了,聽說是遲友良背後的大老闆忽然停了修車廠的資金,遲友良的小弟覺得形勢不妙,就卷錢跑路了,
遲友良還在号子裡蹲着呢,說是修車廠的大客戶有好幾台豪車放在友良修車廠裡,聯系不上修車廠負責人就報了警,這遲友良出來一瞧人去樓空,鐵定得傻眼,這事兒馬哥你知道的吧?”
馬馳原本靠在一旁的櫃子上,聽見這話站直身子,瞪了陳峰一眼,“哪壺不開提哪壺。”轉過頭看了看一旁的紀野,紀野的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自然。
那天夜裡我和紀樂在醫院後院聽見他們提起過友良修車廠,還有遲友良這個人,心裡忽然冒出一個可怕的想法,馬馳既然如此抵觸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恐怕跟紀樂多少有些關系。
我正等着他們繼續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