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他都戴着羽毛面具,從沒摘下。
那一年,公司商量,權衡利弊之下,覺得以露臉首秀作為發展的轉折點,讓他以新的形象進入大衆視野。
周雪度思量後,同意了。
于是,接了綜藝,公司養的營銷号也開始造勢。
那是一檔音樂選秀節目。
全國發起,尋找喜歡唱歌,熱愛唱歌的普通人。
周雪度記得很清楚,宣傳詞的内容:
如果你被生活困住,你是否記起年少時,臉上欣然的笑容。
如果你被歲月掩埋,你是否想起本子上,勾勒的夢想痕迹。
即使前方的路途不再寬闊平坦。
即使它們遙遠坎坷。
即使不曾見過光亮。
......
也永遠不要失去對生活的希望。
去呐喊,去創造。
那怕洪流海嘯,那怕烈火焚身。
要來嗎?
你低頭看看,命運一直在你手裡。
那時,他真以為如宣傳詞這般。
不管你身居何處,不管你年輕與否,隻要還有對夢想的渴望,大門随時像你敞開。
後來周雪度才清楚知道,所謂的命運,不過上位者無所謂的一句話。
進圈子前,他覺得堅守内心,就能獨善其身,可所見識的事,卻讓他開始搖搖欲墜。
節目錄制,公司計劃露個臉,點評選手幾句,真正決策在前面幾位導師身上,他并未多意見,咖位在此,不是他主場,也沒想引人注目。
中場休息階段,補完妝,周雪度上了個廁所,出來時,見洗手池前站着位男生,看起來年紀比他要小點,有點青澀,低着頭邊對照手機裡的詞練,邊從鏡子裡看自己形象表現。
看到有人過來,緊張的聲音發抖。
“抱歉,打擾到你了。”
周雪度瞥見他耳朵,一隻耳朵上起碼五個洞,但沒耳釘,他全摘了。
他将手放水龍頭下方,感應到自動出水,水流嘩嘩聲裡,響起他的聲音。
“你唱得很好聽,不用那麼緊張,就當,”周雪度想了想,“你洗澡時随口的哼唱。”
男生愣了下,被逗笑了。
什麼呐......
他洗澡唱歌聲音得豪放一百倍。
不過被這麼一說,他真沒那麼緊張。
“謝謝你。”
周雪度也笑了。
他沒胡說,男生音質不錯,身上那股子勁在,很獨特,應當能被選上。
錄制繼續,一個一個選手上場。
有手起了老繭,皮膚上印着很深皺紋的年長者。
有被家暴離婚後,開啟新生的時代女性。
有離職的青年男女,有勇敢的少男少女。
......
花花世界裡,亂花漸欲迷人眼。
生活洗淨人身上的傲骨,留下綿延的眼淚。
好像在這刻,才又找回曾經的自己。
男生上台,見到周雪度的臉明顯驚訝一下,但很快又适應,開始享受舞台,開啟他的演唱。
平心而論,他的演唱不算完美,但正是所缺乏的,反而鑄就了這場精彩的演唱。
男生唱完後,對着導師鞠躬。
等待着宣判。
導師互相對視一眼,低聲讨論,嘴角是帶笑的,周雪度看得出,他們對這場演奏,是滿意的。
而就當結果要展示出時,幾位導師的耳返裡,突然響起什麼,他們動作微微一滞,很快又反應過來,臉上神色依舊親和。
像在認真回想他的表演,思考要給的答案。
隻不過,最後并沒點亮通過的按鈕。
周雪度當時隻覺得奇怪,隻當導師比他資曆深,或許看出其他問題。
台上男生聽到結果,無力地垂下拿着話筒的手,低頭,再擡頭,眼淚似有淚花。
他禮貌地鞠躬,下場,舞台的燈光與台下灰暗的角落,像分割成兩個世界。
他的背影染上很重的落寞。
錄制結束,周雪度應付完寒暄,在場地内四處尋找,終于,還是在廁所找到了那個男生。
他還沒走,洗了把臉,因為錄制而做的發型變得塌軟,眼眶有些紅。
見到周雪度,說了聲謝謝。
上台那刻,才知道他是Snow。
周雪度沒覺得幫助他多少,大概因為少年人之間的惺惺相惜,他是欣賞他的。
“要不要留個聯系方式,”他說,“以後關于音樂的,都可以找我交流。”
男生瞪大眼,一臉不可置信。
拜托,這可是Snow,不加才是王八蛋。
沒選上的失落,少了一半,他笑道:“我可以給人吹牛皮了,我有Snow好友诶。”
還提前見過他的臉。
周雪度笑笑,不以為意。
兩人回去路上,路過一間導師休息間,因為散場,工作人員來來回回搬東西,門自然而然的半敞着。
裡面的人似乎沒發現。
有很多話陸陸續續傳來。
“剛剛那個男生唱得還行,可惜了,要為他人做嫁衣。”
“你還别說,要不是我入圈早,突然指令,我表情差點沒繃住。”
“哈哈哈哈哈哈,老藝術家的從容罷了。”
空氣中一瞬間靜止。
話語裡表達的意思,如此直白,發生了什麼,周雪度跟男生兩人也心知肚明。
如果說,這件事的發生,有無數種解決方案,那麼,對周雪度來說,他選擇了最魯莽的那一種。
他推開了門。
後來再回憶這一天,周雪度想,無論重來多少次,他都會這麼選擇。
那個年紀的正直,不允許他旁觀。
他也見不得,明明如此努力的新人,因為沒名氣,沒後台,就得接受随意的落腳。
開始,公司好言相勸。
但他一根筋一樣,隻認準公平。
可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
慢慢的,周雪度身上那股正義與執拗,太過刺眼,所以,他們狠狠将它拔光。
多少人擠破頭皮都想進圈。
你聽話,就給你臉,不聽話,你以為你是誰。
周雪度沒有強大的背景,滿腔熱血抵擋不住惡劣的爪牙。
他不承認自己做錯了,公司就削弱他的勢氣,反正他音樂版權在公司,錢賺到兜裡才是賺,就沒再管他,開始培養新的人。
而對于剛出世的他來說,無異于天大的打擊。
周雪度開始陷入極度的自我懷疑。
一直追尋的東西,崩裂。
他堅定不移的信仰,坍塌。
身後翅膀被狠狠折斷,連痛感也沒停留,隻剩空洞的胸腔,風一吹,冷風就竄進四肢百骸。
......
林青霧心裡雖早有預料,但真聽到一切的時候,心還是未能平複下來,被反複浸濕。
她眼底是濃濃的心疼。
周雪度怔住,心被輕輕蟄了一下。
很細微,不算疼,可自此以後回想起,都忘不了這種感覺。
“你這什麼表情啊,林青霧。”
他笑,語調輕松,“怎麼跟我欺負了你似的。”
林青霧點點頭,又搖搖頭。
像是有千言萬語無法宣之于口。
默了默,最後隻問:“那熱搜的事,怎麼辦?”
當初柳迪說複出,他就知道是裝模作樣,如果真要複出,怎麼可能這麼久。
不過他合同要到期罷了。
好些年沒理他,得趁着這功夫,再薅他一把。
周雪度無所謂地笑了下,“快結束了,沒關系的。”
轉身回床上拿手機。
其實,他也不知道在躲什麼。
或在逃避什麼。
他清清楚楚明白,隻是不願意去承認。
“周雪度。”
林青霧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他彎腰的動作卡在半空。
“可是人哪裡能這麼得心應手,我們不過芸芸衆生裡的普通人,當下能完成一件事,就很厲害了。”
你朝前跑,向上爬。
你都沒有錯。
“在這件事上,你隻需要做的,就是考慮你自己,世界之大,你得允許自己脆弱。而且,也不會永遠是雨天。”
周雪度已經記不清自己多久沒聽過人對他說這種話。
這個世界很現實,被趕着走,推着走,你無法停下,也不能停下
你不允許休息,不能被甩在身後。
而現在有人跟他說,脆弱也沒關系。
哪怕頭頂烏雲蔽日,也能等到晴天。
不知道過了多久。
“好。”
他聽見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