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沒想到的是,越頤甯搖了搖頭:“不,這已經不算可憐的人了。”
真正可憐的人,連去拜一次天祖像,都是奢望。
阿玉:“小姐在天觀修行多年,想來,小姐也是一個虔誠的信徒。”
越頤甯說:“我不是因為相信天祖才進入天觀的。”
“我一開始拜師,是因為我師父說,她與我有緣,若我願意拜她為師,便能住進天觀修學五術。我當時隻是個流浪兒,每天在街上遊蕩,和貓狗争食,連字都不識得幾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天觀,什麼是五術。但即使是那時的我,也知道天師。”
年幼的越頤甯曾躲在街角,看着一家剛開張的酒樓在門前做法事。那個肥頭大耳的老闆,之前看到他們這些街上的流浪兒靠近,便會一臉嫌惡地喊小二把他們打走。可如今,在這個須發皆白的老人面前,他卻恨不得将腰彎到膝蓋上,一副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模樣。
老闆叫那個老人“張天師”。
于是那一天,越頤甯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行當叫做天師。
成為天師,就能吃飽飯,穿暖衣,受人尊敬。
所以秋無竺問她,願不願意拜她為師的那一刻,越頤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畢竟,她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一無所有的人,隻要能往上爬,便是得到。
“怎麼樣,是不是很失望?我隻是個現實得不能再現實的俗人。”越頤甯笑道,“信仰啊,虔誠啊,教義啊........那種東西,我是沒有的。”
阿玉搖搖頭:“怎會。我反而很慶幸小姐是個俗人。”
越頤甯有些意外了:“此話怎講?”
“所謂出世的人,往往用許多條條框框束縛自我,活得并不自在快樂;入世者酒肉穿腸過,無所禁忌便也能夠體會五味百态,活得雖不高潔,但卻豐滿。”
“神明雖慈悲衆生,卻似乎不慈悲具體的人。俗人雖重視金錢小利,但卻能笑得痛快,哭得酣暢,愛得盡興,樣樣落在實處。”
“一生不求大富大貴,朱紫臨門,但求逍遙快活,自在随心。”
“我希望小姐是如此。”
他一字一句,說得誠懇分明。
越頤甯看着他,慢慢開口:“......說起來,我有一事很想問你。為何你那麼信任我的測算結果呢?”
“我雖自稱天師,但卻和為人熟知的天師形象相去甚遠,我不老,反倒很年輕;我不是男人,而是一名女子。”
“在今日之前,你也并不知我是尊者之徒吧。”
阿玉看着她的眼睛,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沖動哽塞在喉嚨口。
他很想說,因為你是越頤甯。
但他知道他這樣說,隻會加重她的困惑,說不定還會被她察覺他的執拗。那不是他希望她了解的那一面,那太沉重。
阿玉:“我那時覺得,小姐也許需要一些支撐。天師斷運,我想是背負了巨大的因果和責任的。小姐是一個善良的人,我知道,若是卦象不準确,小姐你一定會自責。”
“我愚鈍,并不了解蔔卦。我說相信,隻是因為我希望小姐開心一些。”
案上,砂壺内茶水漸冷,白煙被風搓得細小。
越頤甯垂眸:“......原來是這樣。”
她慢慢說道:“那日,我在長廊上坐了一天,想了很多事。”
“我想了很久,想如果雨遲遲不下,我們要怎麼度過這場旱災。想到中途,甚至興起過把我那口銅盤典當掉的想法,拿去換些錢,先買些糧食屯着再說,畢竟誰知道之後會不會變得更糟糕?”
“但焦躁過後,我意識到家中還有一些存糧,那種叫魔芋的食物足夠我們再支撐一段時間。雖然艱難,但遠未到山窮水盡的時候。于是我冷靜下來了。”
“但是......”
但是呢?
不會每一次都能平穩度過的,她總會遇到連最高級别的蔔術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即使是萬能的占蔔,也存在無法确定的意外。
一旦下定決心朝這個方向走,她會無數次經曆與天博弈的時刻。
她真的能做到嗎?
這是命運走向岔路前,對她最後一次的叩問。
有一句話,含在嘴邊許久。阿玉知道,是時候将它問出來了。
這個問題的答案,将會成為他餘生的航标,他的目的地,他的宿命。
阿玉開口,聲音似是比往常艱澀一些:
“.......小姐的理想,可是拯救蒼生,匡扶天下?”
越頤甯笑了,她說:“不,我的理想不是這個。”
她自小流浪,吃百家飯長大,居無定所,目無家園。越頤甯到現在都還記得,在外漂泊時,那種無依無靠,随時都會丢掉性命的驚懼。
“我其實沒有那麼遠大的抱負。若說入世,強手如雲,我隻是個無名的小天師,無論是這張嘴的辯術還是這肚子裡的謀術,都岌岌堪憂。如今朝廷洶湧複雜,若抱着青雲之志入仕,怕是命途搖墜,攀升無望。”
“若說出世,遁入空門、餐雲卧石那樣的境界麼,我也做不到。”
越頤甯笑了笑:“我沒有理想,唯一想要的,隻有安穩的生活本身。僅僅隻是像此刻一樣,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院子,最好有一片竹林。每當下雨時,我便可以躲在屋檐下,捧着一盞茶,聽到雨停。”
心中的大石終于被緩慢地放下,落地生根。
他發現,他說不清心底的那種複雜情緒是什麼。
釋然麼?他終于知曉她真正想要的事物,他終于确認這就是她所求。
憤恨麼?她為了太多與她無幹的人和事,被迫活了自己并不想要的一生。
不值麼?的确不值。她的結局已經落墨成文,任誰看了,都要感歎一句,偉大也悲哀。
他知道,自這一刻起,他來到這個世界,才算真正有了傾注一生的目标。
越頤甯擡眼看了過來,卻看到面前白衣飄然的美人笑得癡了,墨玉似的眼裡有晶瑩的光彩流轉,像是剛剛從蚌殼裡剝下來的寶珠。
阿玉笑道:“小姐的願望,一定會實現的。”
也許是說了許多心坎裡的話,越頤甯笑得比往常輕松許多:“我都不敢說我一定能實現我的願望,你倒是應得信誓旦旦呢。”
阿玉聲音溫柔:“小姐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無論多難,我也一定會盡力去實現它們。”
再一次聽到這句話,越頤甯不由得一怔。
她心底有個代表理性的小人,為了她能夠做出正确的判斷,總是不斷地殺死那些在某一時刻,突然冒出來想要感情用事的感性小人。
如今,心底的理性小人坐在如山高的屍首上,笑得潇灑也認命。
這個人啊。
她心底的防備,終于還是被他除下了。
.......
雨後天霁,山染修眉新綠。
經過一日一夜的淋漓,山路鎮道上泥濘一片。綠槐靜立不語,晨曦曉長空,莖葉翻露珠。
越頤甯的陋居小院在九連鎮的東頭,四下偏僻,人煙罕至。
一大早,卻有一道車馬聲漸近。
車夫勒馬,一輛雕輪繡帷的馬轎在院門前卸下。轎廂中,婢女扶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粉霞紅绶藕絲裙,雪面淡眉天人貌。
魏宜華看着面前這處破落的院門,輕輕叩響了門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