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夜深樹靜,披散着長發、隻穿了單衣的符瑤站在門邊。
她沒有回答越頤甯的問話,一聲不吭地慢慢摸到床邊,趴在了越頤甯的膝蓋上,毛茸茸的腦袋也枕下來。
這模樣,像極了做了噩夢跑來找母親的小女孩。
越頤甯望着符瑤的發頂,心軟了些,手掌撫過小侍女的肩膀:“這是怎地了,睡不着麼?”
“想起以前的事情了嗎?”
符瑤悶聲道:“......沒有。”
“我、我隻是太熱了,睡不着,才會突然來找小姐你的。”
“我什麼事也沒有,真的。”
越頤甯當然聽得懂符瑤的嘴硬,但她不欲揭穿。
手掌輕拍,一下一下的安撫。她将肩膀微微顫的小侍女攏在雙臂間,将她身上要掙脫束縛的不安逐一梳理,将冒出尖刺的驚憂撫平。
符瑤原本繃緊的肩背慢慢放松。
她沉默了很久,才低聲道:“小姐,這場旱災會平安過去的,對嗎?”
越頤甯“嗯”了一聲:“會過去的,沒事的,不怕。”
玄學無定,所以越頤甯向來不喜歡承諾結果。但她知道,符瑤此刻需要這個承諾來安定心神。
她下山遊曆人間的那年,是嘉和十二年。
那年的北方流域遭逢嚴重水患,千畝良田被淹,無數人流離失所,食不果腹,饑民遍地。
符瑤的母親就是那一年死的。
她把最後一點糧食留給了年幼的符瑤,活生生地餓死了。
這次旱災來勢猛烈,幾如山崩,隐約帶着四年前那場大.饑.荒的影子。真正的災年,越是貧窮的村莊,越容易變成人間煉獄。
越頤甯能夠理解符瑤的提心吊膽和隐憂驚懼——或者說,沒人比她更能感同身受這種陰影和夢魇。
越頤甯有意分散符瑤的注意力,于是問了她另一件事:“不說那些了。瑤瑤,半個月來,你盯着阿玉,可有感覺到他有什麼異常?”
自阿玉斷糧的第一日起,越頤甯便吩咐了符瑤,讓她平日留心觀察阿玉的行蹤,他有什麼異動便及時告訴她。
符瑤搖搖頭:“第一日起他便很少出門,幹完我分給他的活之後便呆在房間裡,不知道在做什麼。有一日我實在好奇,借口找他問話,他開門也很快,我當時掃了一眼屋内,并無什麼異常之處。”
“他每隔三日出門一次,我跟過兩趟,是去南山那邊的山頭挖野菜和山藥等物,幾乎不與他人接觸。到如今,村子幾裡地内可充饑的豆類、蕨類等食物,應該都已經被村民一掃而空了。我觀察過他出門的時間,他确實回來得越來越早。”
“今日我去鎮上打水的時候,聽他們說流民越來越多了,頻繁有傷人事件發生。楊老闆也說,最近生意都不想做了。這附近的幾個村子大亂,流民往錦陵跑的時候都路過這九連鎮,實在是太危險了,幹脆閉門歇業一段時間。她讓我們也注意鎖好家門,不要經常出門走動。可這樣一來,阿玉他也出不了門了。”
越頤甯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隻道了一句:“是麼。”
符瑤仰起臉,眉宇間升起一絲遲疑猶豫之色:“......小姐,我覺得我還可以再少吃一點東西。要不,把我的那份糧食分一些給他吧,這幾日沒法出門的話,他又沒有東西吃,我怕他會......”
越頤甯聞言笑了笑。
越頤甯撚起一縷符瑤的長發:“剛剛你還沒開口,我就已經預感到你會這麼說了。”
旁人看這一對主仆,總會以為這個聲音高昂脾氣潑辣的小侍女是個不好說話的角色,而她這個長了張觀音臉的女天師則慈悲為懷,溫柔心善。
越頤甯歎道:“你啊,心腸未免太軟。”
符瑤趴在越頤甯膝上,歪了歪頭:“那還不是随了小姐你嘛?”
越頤甯這會兒是真的撲哧一聲笑出來了:“心軟?我嗎?你對我的美化可太嚴重了。”
符瑤:“怎會是美化?小姐明明就是心地善良的人啊,不然當初怎麼會願意帶上我?”
越頤甯啞然失笑,搖搖頭,沒有再多辯解。
示于人前的模樣,總是與真實的自我相去甚遠,這也許是獨屬于人類這一物種的口是心非。
越頤甯:“糧食麼,先不分給他。等過幾日再說。”
符瑤有點驚愕,她欲言又止,緩緩點頭:“.....我聽小姐的,小姐這麼做,一定有你的原因。”
燭火飄搖,淚如紅痣。
越頤甯臉上的笑意慢慢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