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萬侯城的一切,陸劍星就跟着李隐來到了夢淮山。
在衆弟子中,陸劍星年紀最小,又因長了一雙黑曜石似的眼睛,炯炯有神,看人時明亮燦爛,很讨人喜歡,夢淮山的師兄師姐對他十分照顧。
可到了孤夜殘燈之際,陸劍星摸着房中灑落的月光,還是會想念父母,想念在萬侯城的家。
起初那些日子,陸劍星每晚都會做噩夢,夢見腐鴉像烏雲一樣卷來,血枭不斷圍繞着他盤旋,撲下,最後将他撕咬得血肉橫飛。
他從夢中驚醒好幾次,有一次實在吓得狠了,夜裡抱着枕頭跑去拂霞小榭,想找李隐。
拂霞小榭外,負責守夜巡邏的是山中弟子,但在裡頭服侍的下人都是聾仆啞奴。
陸劍星要進去,一個啞奴跟他比劃半天,想說師尊已經睡下,不願讓他進去打擾。
李隐聽到外面的動靜,瞧見陸劍星那雙怯怯的、小狗似的眼睛,心一軟,還是準他進了門。
李隐讓陸劍星睡在他身旁,但要安靜。
陸劍星收到命令,躺下以後動都不敢動,乖乖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他偷偷睜開一隻眼,發覺李隐還沒睡下,正倚着床頭專心看一些文書。
鶴燈的光映照着他俊美的眉目,長眉幹淨鋒利,壓着一雙狹長漂亮的眼睛,眼尾輕微上挑,這本是妩媚如絲的形狀,卻偏偏長在一張男人的面孔上,因此看人時沒有一絲媚态,更顯冷峻。
那道燭光順着他修長的頸線,慢慢溜進半敞的領口裡,照得一小片肌膚光潔如玉。
陸劍星看怔了眼。
李隐将文書挪開,正好撞上他的目光。
陸劍星猛地一哆嗦,忙閉上眼假寐,臉頰微微發熱。
李隐問:“睡不着麼?”
陸劍星裝不下去了,小聲地回答:“睡着了就會做噩夢,夢到萬侯城的事。”
“害怕?”
李隐終于知道這小孩兒為什麼要抱着枕頭跑來了,他沉思片刻,索性放下一切公務,滅了燈,陪他一起躺下。
“過來。”李隐擡手,讓陸劍星枕着他的手臂。
陸劍星打個滾兒,順勢貼到他懷裡去。
離得近了,他能聞見李隐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意,說不上來是什麼,或許就是李隐才有的味道,總能令他心安。
“從明日起,我會教你一些簡單的清心咒。”李隐似乎也很疲憊了,嗓音懶洋洋的,手裡有一搭沒一搭地拍着他的後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别被過去的事纏住。”
被他抱着,陸劍星慢慢合上眼,睡了來到夢淮山以後最好的一覺。
這一夜過後,陸劍星與李隐一下親近了不少,朝夕相處下來,他也看出師尊的性情并非表面上那樣冷漠無情。
李隐雖然不怎麼愛笑,卻不是那等高高在上、目下無塵之人。
他教導弟子時很有耐心,不管對方天資有多愚鈍,他都能一招一式地教到底;有弟子想偷懶,他不動聲色地遞過來一眼,不必厲聲呵斥,這些弟子都不敢再歇哪怕一小會兒。
恩威并施之下,夢淮山的弟子對他從來都是尊重與恭敬多一些。
唯獨陸劍星不一樣,入門還沒一個月就敢跟師尊撒嬌賣乖。
陸劍星的師兄秦玉堂跟他一起用膳,有時看着這姓陸的臭小子被師尊嬌縱得滿面春風,嫉妒得筷子都快咬爛了。
秦玉堂恨道:“果然還是年紀小了好,能随便找師尊撒嬌,師尊待你跟待旁的弟子真是不同……我從前在家時就不如我弟弟妹妹受寵,拜了師門,又不如小師弟你!嗚,年紀大、長得俊有錯嗎!想要師尊疼一疼有錯嗎!”
陸劍星忙替李隐解釋:“怎麼會?師尊昨天還跟我說,衆弟子中屬秦師兄學劍學得最好,又能幫他管教好底下的小師弟小師妹,沒有秦師兄你,他不知道會辛苦多少呢!師尊一直讓我以師兄為榜樣,要我同你多多學習。”
“真的?師尊真這樣說?”
陸劍星頭點得似小雞啄米:“真的真的!”
秦玉堂激動得眼淚都快下來了,低頭猛幹兩碗飯:“我一定幫師尊打理好夢淮山!”
陸劍星在一旁呲着牙傻樂。
家破人亡以後,是李隐讓他重新有了歸處,在這裡他可以肆意地大哭大笑。
夢淮山不算家,有李隐在的夢淮山才算他真正的家。
過去四個月,陸劍星漸漸從悲苦中走出來。
他以為日子會一直這樣過下去,師尊是屬于他的,往後他也會成為李隐最好的弟子,一生一世不會離開他半步。
然而今日見到李隐與姬少衡在一起,陸劍星心下之挫敗沮喪,難用言語形容。
他孤身坐在房中的地上,雙拳緊握,指甲掐得掌心滲出一絲血來。
極端複雜的情緒在陸劍星眼中釀成一團無聲的風暴,他無法不嫉恨,更不甘心,不甘心師尊就這樣被姬少衡奪走。
明明李隐該是他的家人。
……
從别苑回到拂霞小榭,後半夜又下了一陣小雨。
至天蒙蒙亮時,姬少衡方才餍足,離了李隐的身。
李隐難受地輕哼一聲,喉嚨全然啞了,伏在美人榻上,眉尖蹙得緊緊的,神志昏昏沉沉,怎麼醒也醒不過來。
姬少衡知道這回将他折騰太狠,笑着吻吻他汗濕的額頭:“睡罷,不必再伺候了。”
李隐再也撐不住精神,意識一墜,人便昏昏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