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漸行漸遠,一直伏在薛铮身旁的身影才緩緩轉頭。
薛铮雙目泣血,竟是她!竟是她!
那個讓他們追擊了一路的人竟是她!李書行的堂弟,他認得她。哪怕她扮作這副模樣他還是認得她!
他們有過幾面之緣,他的貓兒還在被她養着。薛家起事前,他還曾天真的給她透露過行蹤……
薛铮在自己嘴裡嘗到了鐵鏽味,他手抖的不成樣子,沖天而起的血腥之氣仿佛凝結在了他鼻腔裡,久久不散。
那些似曾相識的面孔一個個跪倒在石碑前,刀光閃過,鮮血四處噴濺,靴底黏膩,滾落的頭顱似小山,摞在一起。
薛氏餘下的族人齊聚于此,還活着的人像牛羊一般被擺放上了祭台,屎尿橫流,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薛铮就這樣木然的盯着,如同行屍走肉,直到薛青柏被推了上來。
那道挺拔如山,多年來為他擋風遮雨的高大身影,如今隻剩一副嶙峋骨架。空蕩蕩的袖管灼的他眸中滾燙,薛铮卻擠不出一滴眼淚,身體先于理智就要沖出去。
“大公子三思!”兩雙枯瘦的手掌死死扣緊肩膀,将他按回人群。這些曾經跟着薛青柏南征北戰的舊部,唇色青紫顫抖,此刻的悲傷不比他少上多少。
“假扮大公子的死士已就位,大公子靜觀其變,切不可以身犯險!”
“薛大将軍……他……”他聲音悲凄,怎麼也不敢想象帶領他們浴血奮戰的神明如今成了這幅樣子!大公子是他們唯一的希望。
祭場中央,“薛铮”正帶着部下緩緩步上高台。
趙家那個驕縱的小姐一臉無畏的擋在前頭。今晨他們劫人時,誰都沒料到會錯抓了趙夔之女。
他們這些舊部倒覺得,比起那個來曆不明的女子,這位趙小姐反倒能派上大用場。畢竟誰能相信賀孤玄這樣一個人,會毫無目的的對一個女子掏心掏肺。
“薛铮”剛露面,下一瞬,破空聲驟然響起。
沒有一句廢話,人群中的薛铮眼睜睜看着那支羽箭洞穿趙有思的胸口,餘勢未減,連同後方假扮他之人,被死死釘在一處。
變故突生,誰也沒料到會是這樣的結果。舊部如同驚弓之鳥,再顧不上其他,四下逃竄。
“總算齊活!”賀孤玄眼裡閃着奇異的亮光,嗤笑一聲下令,“動手!”
身披鐵甲的将士瞬間從四面八方湧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轉眼間已将整個墓地圍得水洩不通。
薛青柏雙目赤紅,眼角突然迸出兩道血痕。他死死盯住倒地的兩人,喉間爆發出撕心裂肺的怒吼:“走!别管我!走!”
這一聲猶如野獸瀕死的哀鳴,響聲在山谷裡炸響盤旋,震的岩壁落石簌簌,久久不散。
薛铮如同行屍走肉,被一左一右按住,強行拽離。
他已經如他所願,學了功夫,吃的了苦,受得了累,更是改掉了那一身的臭毛病。可如今再也沒人來對他橫挑鼻子豎挑眼,指着他破口大罵。這茫茫天地間,他孑然一身,再無血脈至親。
三人隐在暗處,薛铮的視線死死釘在祭台上,瞳孔渙散,眼前隻剩一片猩紅。不知過了多久,人群終于散去,曠野重歸寂靜,唯有盤旋在半空的鳥雀,發出刺耳的“嘎嘎”聲,貪婪地盯着那堆猩紅的血肉。
他已經認不出父親被扔在了哪個角落。
“不可!”身旁的舊部拽住他衣袖,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如刀,“這分明是狗皇帝的誘敵之計!人死如燈滅,大公子若不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如何為将軍報仇雪恨!”
報仇?談何容易,不說賀孤玄出行禁軍圍的跟鐵桶似的,就他自己,又豈是能讓人輕易近身?
薛铮攥緊的拳頭青筋暴起,喉結劇烈滾動,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就在這時,一道白色身影由遠及近跌跌撞撞沖向祭台。薛铮眯起眼,看清後面追着破口大罵的正是昔日唯唯諾諾的李如簡。隔着老遠,仍能聽到“斷絕父子關系,跟李家再無幹系”的怒罵。
如今薛家已成過街老鼠,誰沾上都要惹一身腥。
白色身影卻對身後吼叫聲充耳不聞,一往無前,徑直撲進血泊裡。隻見他顫抖着在祭台上翻找許久,突然身形一晃,重重跌坐在血污中。
薛铮眼眶刺痛,看着李書行肩膀抖動,狼狽起身,站了許久。接着又摸索了一陣才脫下染血的袍子,小心翼翼的蓋在那堆血肉之上。
薛铮無力的阖上眼,這個世間再沒有薛铮這個人!
他手掌深深陷在污泥中,薛铮比誰都清楚薛家的謀逆之心。他揮霍的每一兩銀子,享受的每一項特權都在無形之中默許這一切。
成王敗寇,他怪不了誰。眼前這女子固然無辜,但目睹了這一切的舊部急需要宣洩心中的憤怒……可偏偏她是李家人!若真下手,他跟禽獸有什麼區别?
“大公子!”身側傳來急促的暗号。薛铮卻像被抽幹了力氣,整個人癱在土坑裡。他突然覺得疲憊至極,從前任性胡為,現在無能為力。他想:不如就這樣爛在泥裡。
一行人漸行漸遠,直到再也看不見身影。
埋伏在他身側的人抖落一身泥水。其中一人壓低嗓音道:“雖然姓趙的在場,趁其不備殺他們個措手不及,未必不能得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