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東郊,意欲何為?
熹光在桃枝臉上投下細碎的金影。成追遠緩步上前,居高臨下道:“你可知聖上今日要去往何處?”
“奴不知……”
話音未落,一隻修長的手按在她肩頭,桃枝禁不住一顫。
成追遠蹲在她面前,似乎笑了笑:“你跟在清河公主身邊十年之久,也應該知道,她讨厭旁人欺瞞。”
他掌心溫度透過衣衫傳來,桃枝呼吸微滞,卻仍強自鎮定:“奴不敢欺瞞殿下。”
“起來罷。”良久,成追遠終于松了手,起身從擱架上取下一把弓,輕輕撥弄着弓弦。
桃枝訝然擡頭。
“這是上個月西域進貢的,我還沒用過,”成追遠俯身将弓遞給她,“既然你提議遊獵,不如一試。”
桃枝遲疑地接過,跪直了身子:“東郊林深,殿下……務必小心。”
成追遠看了她許久,大笑起來。笑聲裡帶着幾分了然,最後化作一聲輕歎:“午時出發,你随我同去。下去歇息罷。”說罷他轉身出門,跨過門檻時腳步一頓,頭也不回地道:“此行可有所獲,總要親眼看到才是。”
桃枝愣在原地,待回過神時,門外早已沒了對方的身影。唯有手中那把弓映着朝陽,幽幽地散出冷光。
正午剛過,天色卻顯出幾分頹唐。
天幕聚起了雲翳,冬日如同一面蒙塵的銅鏡,泛着冷淡的光暈。不遠處傳來幾聲鴉鳴,黑羽劃過陰沉的天際,轉眼便消失在宮牆之外。
成昭遠立在廊下,面容比天色還暗淡三分。
他昨夜又夢見了生母朱杳娘,她披頭散發站在血泊中,手中牽着個啼哭不止的幼童。
定睛一看時,卻是幼年的自己。
“陛下,”内侍小心翼翼道,“時辰不早了……”
成昭遠猛然回神,拉緊了狐裘領口,冷聲道:“走。”
随行的侍衛到了青溪宮,默契地守在宮外。朱門閉合,将一切聲息掩沒其間。
暖閣裡炭盆燒得正旺,獨孤明月坐在蒲團上,不緊不慢地撚着瑪瑙珠串。從窗棂洩入的微光,将她蒼白的面頰映得半明半暗。
閣門吱呀一聲洞開,她聽到庭中寒風嗚咽,似是亡魂低泣。
成昭遠裹挾着寒風入内,如往日一般面沉似水。他在獨孤明月對面落座,啞聲道:“昨夜夢到了我的生母,有一事不決,想……再見她一面。”
獨孤明月擡眸,聲音如古井無波:“招魂,需以血為引。”
成昭遠颔首,道:“無妨。”
獨孤明月在閣中點燃七盞銅燈,擺成北鬥形狀。炭盆裡燒起艾草,青煙袅袅升起,二人之間萦繞不絕。她将一隻陶碗推到成昭遠面前,對方毫不猶豫地咬破指尖,将鮮血滴入碗中。
血珠落入碗底的瞬間,碗中清水如江濤翻湧。
“閉眼。”獨孤明月道。
成昭遠順從地閉上眼睛,不多時,眉心傳來一陣蜿蜒的涼意,是對方蘸着血水畫了道符咒。
正凝神之際,四下不知不覺間靜得出奇,融融暖意從周身退散,仿佛置身于冰窟之中。
成昭遠再睜眼時,險些被白光刺痛雙目。到處是白茫茫一片,遠處有雪山起伏,勾連了曠野和天際。
濃霧裡一人長身玉立,白衣勝雪,黑發如瀑,隻是背對着他。
成昭遠心頭一震,禁不住上前兩步,遲疑道:“阿姨?”
那人聞聲回頭,卻是一張久違的臉。
“一别多年,阿兄可好?”
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眼前人風華絕代,如玉樹臨風。唇角淺淡的笑容,依舊殘存着往昔的燦爛。
是他的三弟,那個隻活在世人懷想中的京兆王。
成昭遠渾身血液瞬間凝固。
成襄遠渾然不覺,緩緩朝他走過來,打量着他的眉眼:“阿兄臉色為何這樣差?可是太累了?”
他依舊如當年那般坦率天真,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被誰害死的。
成昭遠喉頭滾動,半晌才擠出一句:“麒麟,别來無恙?”
“我不是好好的麼?”成襄遠垂眸,露出了一絲苦笑,“隻是有些寂寞,此地關山萬裡,舉目無親……”他頓了頓,轉而問道,“家中祖母可還好?還有我阿姨、阿姊她們……”
他絮絮叨叨地問着,眼神清澈如初,尋不到一絲怨恨。可越是如此,成昭遠胸口便越是劇痛。
“阿兄?阿兄為何不說話?”成襄遠微微側首看他,忽而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你哭了?”
成昭遠這才驚覺,自己已淚流滿面。
“我……”他張口欲言,卻猛地嗆出一口血,污濁的猩紅濺在雪地上,蕭瑟得刺目驚心。
“阿兄!”成襄遠趕忙扶住他,“這是怎麼了?是不是病了?我、我去喊郎中——”
“不必了!”成昭遠一把抓住對方手腕,聲音竟有些嘶啞,“麒麟,我——”
千言萬語梗在他喉間,烈火焚燒般的愧疚痛徹心扉,卻唯獨沒有後悔。他所能做的,隻是徒勞而蒼白地請求對方原諒。
可話未出口,幻境驟然破碎。
成昭遠猛地睜眼,喉間仍泛着一股腥甜,仿佛方才令人窒息的痛楚還未散去。
暖閣内一片死寂,曲折北鬥早已油盡燈枯,濃郁的香霧也盡數冷卻。獨孤明月不知何時已離去,唯有他一人獨坐在暗影之中,指尖殘留着幻象裡的寒意。
成昭遠麻木地擡手,摸到自己臉上未幹的淚痕,耳畔凄厲的嗚咽風聲,好似成千上萬把鈍刀在頭骨刮擦。他忍不住幹嘔起來,可除了一點苦水,什麼也沒吐出。
暗影中傳來皇帝蒼涼的笑聲,他緩緩躺倒在地,閉上眼,任由淚水無聲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