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滔滔,水師迢遞,滿眼青綠,鳥鳴啁啾。
成之染似乎始終滿懷心事,獨自一人待在船艙裡,話也比平常少了許多。
宗寄羅站在船頭瞭望,苦等了許久,終于望見遠處江心浮現出一叢綠影。她連忙把成之染從屋裡拉過來,指着前方道:“你還認得嗎?那是雲雷洲。”
“雲雷洲……”成之染不覺喃喃。
宗寄羅陷入了遙遠的回憶,感慨道:“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這裡。不瞞你說,那時候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小娘子。我阿叔還不相信,到最後,還不是被我說中了!”
成之染不由得笑了笑,道:“我喬裝改扮,不過是為了保住小命而已。我也很怕的,庾慎終那厮,時常說要将人扔到江裡喂魚。”
聽她提到庾慎終,一旁成襄遠頓時好奇地湊過來,道:“這就是庾慎終身死之地?”
成之染颔首。
“他死的時候,一定很慘罷?”成襄遠猶猶豫豫道。
時隔多年,成之染談起那時情形,凄風苦雨中鋪天蓋地的彷徨和恐懼,早已淡退了濃烈的顔色。她神态從容,語氣平淡,仿佛僅僅是其中平平無奇的旁觀者。
聽聞林仙客以身護主的故事,成襄遠問道:“庾慎終那樣的壞人,也有人甘願為他而死嗎?”
成之染不由得與宗寄羅相視一笑,道:“你這話問的,跟十三娘當年一模一樣。”
“哦?”成襄遠望着宗寄羅,問道,“十三娘,當真會有那樣的人嗎?”
宗寄羅倍感親切,對成襄遠道:“等你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成襄遠面露迷茫,側首又問徐望朝:“二郎明白嗎?”
徐望朝隻比他年長三歲,少年想了想,道:“效死勿去,人臣之分。”
成之染未置可否,她轉頭望着遠處景緻如畫,仿佛丹青勾勒一般。
“死在此地,亦是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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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骀蕩,春雨連綿,淅淅瀝瀝地籠罩着大江。天潮潮地濕濕,四下裡煙岚彌漫,浸潤着泥土,草木,溪流。
大軍行至七百裡三峽,兩岸聳峙的高山宛若長龍蜿蜒,巍峨挺拔而又連綿不絕,不時有瀑布飛流直下,如銀河灑落,飄搖迷蒙,浩蕩生風。山巒層疊,古木森然,遮天蔽日,形成一道道巨大的天然屏障,日月仿佛被這片山巒永遠囚禁,隻能從一線雲端散出微弱的光芒。
一重又一重峽谷間灘險流急,跌宕回旋,令人望而生畏。船隻單憑帆槳之力無法逆流而上,諸軍将士曝露于野,輪流用纖繩拉拽着重樓高艦,一步又一步牽系船隻勉力向前。稍稍平緩的兩岸尚有狹窄的淺灘,越行到險峻之處卻隻有山石林立,不見天日的谷底陰暗潮濕,青苔密布,水漬淋漓,将士們拖曳着船隻,手腳并用,在寒氣逼人的亂石間艱難爬行。
江濤如猛獸般撲向船隻,仿佛瞬間将一切吞噬。纖繩繃緊了,顫抖着,戰船在翻滾江水中搖搖欲墜,幾近傾覆。
成之染在船上颠簸得七葷八素,心跳聲在胸膛裡亂撞,她沖到外間甲闆上,每一步都在顫抖。
成襄遠大喊:“阿姊!”
他要跟上去,被徐望朝一把抓回來,一眨眼功夫,已有人搶先一步出去了。
成襄遠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徐望朝道:“我阿兄去了,沒事的。”
徐崇朝追出門去,望見成之染走路都不穩,險些摔了個趔趄。然而她腳下并不停留,跌跌撞撞地下到艙室裡。
劃槳的兵士正應着鼓點,拼力與逆流相抗,臉龐被無盡汗水打濕,猶如被江水浸泡的土壤,疲憊而又堅硬。他們雙手緊抓着船槳,手臂上青筋暴起,猶如老樹盤根錯節的根須。
成之染望見他們眼神裡充溢的驚疑不定,頓時冷靜下來了。
人處在這種驚濤駭浪中,生死二字早已翻滾了無數來回,恐懼和不安因慌亂而滋生,又如野草般瘋長蔓延。
成之染目光掠過船艙,落在每一位劃手身上,酸澀又激蕩的情緒充盈胸臆。船身猛地颠簸了一陣,她扶着牆壁站穩,高聲道:“我還沒活夠,你們休想死!就算是山神水鬼來了,也要問我答應不答應!”
她說罷接過鼓槌,堅定而毫不紊亂地捶擊鼓點,目光如玄甲般深沉。衆人聞聲登時又振奮起來,緊随着鼓點起落咬牙使力。
徐崇朝聽着船槳翻動的吱呀巨響,在舷梯上默立半晌,到底沒有下去看一眼。
也不知過了多久,船隊終于度過這一段險灘。成之染暗中松了口氣,傳令諸軍休整,輪換纖手和劃手。漫漫前路,終須一步一步走出來。
曲折奔騰的浩蕩江流撕扯着戰艦,懸崖峭壁上屹立千年的古柏俯瞰衆生,猿群啼鳴刺破天際,哀戚而令人垂涕。濤聲、猿聲和水霧之間,回蕩着悲壯而激昂的号子,那聲音擊觸在峭壁之間,定格為此間險峻和艱辛。
行出廣溪峽,曠望兼川陸,白帝城就在眼前。
從江陵行到此處,其間一千二百裡。大軍出發時依稀春日,如今已是盛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