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成之染輾轉反側,心中總是不踏實。她排演了無數種可能,一個念頭漸漸清晰地浮現在腦海。
李臨風怎麼可能做李勸星副貳,他是前去替李勸星鎮守荊州的。那麼李勸星,他又要往何處去?
成之染一個機靈,火急火燎地從榻上跳下來,披了件單衣便往主院跑。
時值深秋,更深露重,寒氣從地底彌漫升騰,凍得她手腳冰涼。
守夜的侍女頓時驚醒,連忙取了件披風追上來,遠遠地看到她立在成肅院子裡,半晌都一動不動。
侍女不敢做聲,隻聽得院中凜冽風聲。待走近一看,竟是成肅手持着長槍,在寂寥黑夜裡舞弄。
成之染跑得氣喘籲籲,待平靜下來,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這大半夜的,成肅無緣無故怎麼會在此練槍,想必他遇到了無法抉擇的難事,借此吞吐心中郁氣罷了。
成肅直練得大汗淋漓,猛然間收了招勢,将長槍往地上一掼。
槍頭紮進土裡,發出一聲悶響。
“讓沈星橋來見我。”
成之染對上他犀利的目光,離宮之際的遲疑和猶豫已蕩然無存。她心下一沉,道:“阿父,天還沒有亮。”
“事不宜遲,讓他來!”
成之染并不動作,默然良久,問道:“阿父要将李兖州如何?”
成肅橫眉道:“他意欲将我如何?”
成之染拱手領命。
此夜東府軍中正是沈星橋當值。聽聞成肅急召,他夤夜入府,直到天明才匆匆離去。
成之染望着高啄檐牙外層層疊疊渲染的朝霞,忽覺這一方天地如此狹小,高天之外的飛鴻和雁影,盡皆遠去了。
午前成肅派人給李臨風送了封請柬,邀他晚間來府中小酌,權作踐行。
畢竟後日他就要辭京西上。
李臨風答應了。
成肅聽聞這消息,斜倚着憑幾大笑起來,成之染許久不曾見他如此開懷,一時間五味雜陳。
她隐約察覺成肅将有所動作,問道:“今日之後,阿父将如何收場?”
成肅笑了笑:“狸奴,你務要答應我一件事。”
成之染側首望着他。
“你要先應下,”成肅道,“事成之後,我另撥一幢人馬與你。”
成之染略一遲疑,終是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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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向晚時,李臨風如約而至。成之染在前院見到他,遙遙一禮。
李臨風望着她,稍稍颔首,沒有說什麼。
府中已在滄海堂備下酒菜,隻設了兩席,賓主對坐,更無旁人。
盈盈燈火下,成肅舉杯。滄海堂中亮如白晝,成之染抱臂站在廊下,起初隻聽得人語依稀,月上中天,酒酣耳熱,漸漸傳出些歡聲笑語。
她不覺怔然。成肅平生鮮少與人盡意,自從兄弟三人天各一方,再沒有如此酣暢的時候。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竟仿佛平生之意,盡在此中。
寒露濕衣,秋風寥落。一彎殘月如吳鈎,黯淡冥茫,更平添幾分涼意。
成之染又冷又困,然而神志卻清醒無比。她不錯眼地盯着屋門,門扇上躍動的光影,緊緊牽繞着她的神思。
回廊外竹影搖曳,沙沙作響,堂中猛然間傳出一聲悶響,緊接着劈裡啪啦一陣嘈雜,似有什麼倒地的聲音。
成之染悚然一驚,一個箭步沖進堂中,卻見成肅依舊安然端坐席上,仰頭喝盡了杯中酒。
在他的對面,李臨風被繩索勒住了咽喉,臉漲得黑紫,雙眼瞪得如銅鈴一般,嗬嗬地奮力掙紮。
曹方遂碗口粗的臂膀一動不動,雙手将繩索勒得更緊,袖口被對方抓破了,也毫不動容。
成之染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潑下,渾身血液都凝固住了。她腦中轟然一聲炸開,僵立許久才找回神志,連聲音都是顫抖的:“阿父!”
她想沖上去将人救出,雙腳卻如生根般紮在原地。
成肅見她被吓得面無血色,于是揮揮手,常甯便如小山般擋在她眼前。
一陣細微響動過後,堂中倏然安靜下來,凝固成一潭死水。
也不知過了多久,成肅放下手中酒盞,發出不大不小的響聲。
落在成之染耳中卻仿佛驚雷。
她猛地一抖,常甯終于挪開了高大的身軀,盈盈燈火下的一切,慘烈而直白地暴露在她眼前。
李臨風歪倒在地上,一動不動,看不清面容,唯有他頸側一道斑駁勒痕,已絞得皮開肉綻。
成之染半晌才找回神志,直指着站立一旁的行兇者:“你、你——”
曹方遂恍若未聞,俯身探了探對方的鼻息,又勘驗一番,對成肅點了點頭。
“他死了。”成肅道。
“可是他罪不至死!”成之染顫聲道,“阿父!阿父何必要他性命!”
成肅并未回答她,他赫然起身,高聲道:“來人!”
旋即有軍士應聲而至。
成肅命令道:“李臨風夥同李勸星謀反,業已伏誅,将屍首解送廷尉。”
成之染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李勸星謀反!阿父要對荊州用兵?”
“如今說這些,為時尚早,”成肅竟然笑了笑,道,“李氏尚有餘黨在京中,我與鐘長統以雞鳴為号,克期出兵清剿。狸奴,你還記得答應我一件事嗎?”
成之染目光複雜地望着他,說不出話來。
成肅徑自道:“我命你前往東海王府,務要讓金吾衛固守皇城,不得出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