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娘露出了不明所以的笑容:“從金陵到江陵,你可一點也不普通。”
狸奴呆呆地望着她,心想道,難道她……認出自己了?
“霜娘子,你還記得我?”
“一年前在金陵,你與你叔父去往東府城,不是嗎?”
“沒想到……你還記得。”狸奴喃喃道,一下子緊張起來。
霜娘朱唇輕啟,說出的話讓她心驚膽戰。
“當初你們從京門來,如今你又在江陵。讓我猜一猜,你叔父是宣武軍中人士,甚至說,你也是其中一員。”她談吐随意,不疾不徐,在狸奴聽來卻宛如針紮。
“霜娘子想到哪裡去了!”狸奴臉都要白了,“我怎麼可能在軍中?”
她正要辯白,霜娘卻輕輕搖頭道:“那你說,京門與此地相隔千裡,你一個女兒家,如何流落至此?”
“我……”狸奴又要張口胡說,蓦然想起霜娘與庾載明關系非同一般,若是他們談論起來發現了抵牾,那豈不是要糟糕?
她略一慌張,脫口問道:“霜娘子不也是一介女子,庾慎終為什麼千裡迢迢把你帶到荊州?”
霜娘沒想到她這樣問,淡淡道:“他舍不得我。”
“這話也就騙騙小孩子,”狸奴忍不住努努嘴,道,“他才不會憐惜什麼女子。”
她在府中聽到一些關于林仙客的傳聞,再将一路所見串聯起來,從纏綿病榻的袁皇後到自缢身亡的山氏,再到江上以身護主的那一幕,便大概猜到了七八分。
霜娘似是訝然地瞥她一眼:“這你都知道,還真是……不簡單。”
狸奴摸不清對方的底細,生怕她将自己的老底透露給庾載明。可想到當初金陵街頭人人避之不及的境況,以及庾慎德對她不屑的态度,又似乎為庾氏所輕賤,狸奴一時間猶豫,糾結的心緒都寫在了臉上。
霜娘微微一笑,道:“别擔心,你的事,我替你保密。”
“為什麼?”她這話反而讓狸奴更加疑慮。
霜娘靜靜望着她,纖纖細手輕輕搭上她的肩頭,道:“小娘子頗為有趣,我可不想看你丢了腦袋。”
狸奴愕然,心裡愈發不踏實。
庾載明一直與庾慎德商議到日暮時分。府中舉火,庭院内亮如白晝。霜娘依舊如往日一般,被庾載明喚去作伴。狸奴為他們斟酒,止不住提心吊膽,好在霜娘并沒有提起這一節的意思。
酒酣耳熱之際,庾載明突然道:“我明日便要出征,霜娘可随我一起?”
狸奴想起今日庾慎德的造訪,不由得看了霜娘一眼。
霜娘似乎無動于衷:“行軍打仗之事,妾去摻和什麼。”
“你還是這樣漠不關心,”庾載明有些無奈,“但我這次要面對宣武軍,兩位叔父剛吃了敗仗,還真是麻煩。”
狸奴留意他們的談話,卻聽霜娘道:“怪不得衛将軍如此惱怒,原來是打不過别人。”
打不過别人,所以來向庾載明撒氣嗎?狸奴悄悄打量着庾載明,果然見他面有愠色。
“那是他無能!”庾載明皺了皺眉頭,“三叔也是,做了幾天醴陵王,便不知天高地厚。他二人失利,反而長他人志氣。”
霜娘親手為他奉上美酒,問道:“那宣武軍豈不是要乘勝追擊了?”
庾載明聞言竟笑了:“我巴不得他們快些來。”
“此話怎講?”
“一張一弛,文武之道,”庾載明眸光一閃,笑道,“乘勝追擊,适合于追亡逐北。荊州乃我庾氏累世基業,四方郡縣莫不竭誠效力,堅如磐石,豈能被兵鋒沖垮?況且我可不像衛将軍一樣怯懦,揮師東下,宣武軍能奈我何?”
“若他們息兵養銳,步步為營以圖後動呢?”狸奴看不慣他得意的樣子,忍不住插嘴道。
庾載明已有些醉意,竟沒有責備狸奴多嘴,虛虛地指着半空,道:“宣武軍滞留尋陽二十餘日,一次次延誤戰機,金陵早就不耐煩了!我看誰敢不動!”
狸奴又一次捏了把汗,恨不能摸出短刀除了這禍患。可霜娘似乎看出她的想法,指了指門外的守衛,那眼神中全是警告。
既然殺不了賊首,留在江陵又有何用!狸奴索性趁着庾載明深思恍惚,哄勸道:“明公有志于破敵,奴恨不能肝腦塗地,願追随明公,為明公牽馬墜镫。”
庾載明聞言直盯着狸奴,那目光冷厲而清明,仿佛一瞬間酒醒了。狸奴自覺冒進,垂首不敢言語,生怕被他看出什麼破綻。
見庾載明久久不言語,霜娘輕笑道:“難得這丫頭有心。”她又為庾載明斟滿一杯酒,對狸奴道:“你有何能耐,敢在主上面前自薦?”
“我會彈彈弓,還會射箭,”狸奴小心道,“若是喂馬劈柴,也還順手。”
庾載明似笑非笑:“大江之上,誰要你喂馬劈柴?”
“那便是……射箭還可以?”狸奴自作主張道,“奴謝過明公賞識。”
“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庾載明嗤笑一聲,卻轉向霜娘,“霜娘真的不與我同去?”
霜娘垂眸道:“妾文弱女流,實在是累贅。”
庾載明輕歎一聲:“那便在江陵等我凱旋罷。”
堂中燈火通明,他面上明明帶着躊躇滿志的企盼,朦胧的眸光裡卻閃爍着愁思,仿佛下一刻便要慷慨悲歌,拔劍起舞。
這種複雜的心緒,直到次日登船啟航,狸奴也沒能弄清楚。
再一次登上敵艦,她的心緒也同樣複雜,甚至有些後悔。作為船上跑雜務的小兵,面對披堅執銳的庾載明,她完全不可能将短刀刺入對方的胸膛。趁機逃跑呢?旌旗獵獵,江水滔滔,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她簡直無處遁形,隻能期待雙方鏖戰一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船行一日,狸奴沒看見宣武軍,反遇到了大麻煩。
有一支船隊與庾載軒會合,那将領搭載舢闆登上了旗艦,風塵仆仆地拜服在庾載軒面前。
“罪臣薛義安,拜見将軍!”
狸奴差點沒跳腳,開什麼玩笑,這薛義安從哪個犄角旮旯裡跑出來了?她可是告訴庾載明,這個人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