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狸奴不由得呆住。那人二十上下,長身玉立,生得面若刀裁、眉如墨畫,一襲青衫纖塵不染,舉止投足間盡是自在爽利。
狸奴自幼生長在京門,還是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郎君。平日裡在街頭巷尾遇到的宣武軍士,長年累月地操練,個個曬得黝黑,沒一個這樣白淨的。她一時間竟看癡了,扒着門框半天沒動彈。
堂中人猶自談笑風生。高孝先器重成肅,因着近來海寇作亂的緣故,有意舉薦他到宣武軍統帥徐寶應麾下,便張羅了一番,請來了徐寶應的外甥江岚。
江岚數月前才離開太學到軍中曆練,也樂得結交些有能耐的武人。高孝先與他阿舅徐寶應是宣武軍中的舊識,這次被他邀請到成家,與大郎成肅和三郎成譽兩兄弟意氣相投,甚是欣喜。
他端起茶盞輕呷一口,似有所感,側首看向門口,正對上孩童呆呆的目光,不覺莞爾。
成肅也看到了狸奴,揚聲道:“狸奴,還不快過來見禮?”
成家的堂屋不大,被午後的日光鍍上一層燦爛的光輝,晃得人心頭一動。狸奴依言向衆人見禮,又忍不住偷偷瞧了瞧那青衫郎君。
江岚盯着她的臉疑惑了一瞬,問成肅:“成司馬,這是……?”
狸奴收拾得匆忙,此時還是一副大大咧咧打扮,一身樸素的粗布衣裳,烏黑的小發揪随意地紮在腦後。成肅尴尬地笑笑:“此乃小女。在下家中唯有一女,從小體弱多病,向來是當作兒郎來養活的。”
“哦?”江岚似乎頗感興趣,又問他,“那令愛可起了官名?”
成肅幹咳一聲,道:“狸奴,告訴江郎君,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成織染,‘織花染色’的‘織染’。”狸奴大聲回答,還用手比劃着筆畫,結果那“織染”二字極為複雜,她寫着寫着便糊塗了,隻得讪讪地紅了臉。
“倒也不必在意這些,”江岚輕輕一笑,摸摸她的小發揪,問道,“小娘子平日裡當真是做些織花染色的活計麼?”
狸奴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我不喜歡做那些,也就是織布時給阿母和叔母打打下手,平時都是跟三叔出城砍柴打獵。”
她三叔成譽适時地幫襯道:“狸奴玩得一手好彈弓,天上飛的,地上走的,一打一個準。”
“玩彈弓?在小娘子裡可真是少見,”江岚訝異地挑了挑眉,又笑道,“你可會射箭?”
狸奴搖搖頭。京門尚武,軍士之家往往通家習武,成家三兄弟除了二郎成雍文弱些,成肅和成譽都是弓馬娴熟的武人。可弓箭畢竟是殺傷力極強的軍器,他們從來不準狸奴亂碰。
江岚勾唇一笑,喚随從取來一把彎弓。弓身遒勁,看得出造價不菲。
院子裡有茅草紮成的靶子,挂在枝葉飄零的梧桐樹上。江岚站在屋門口彎弓搭箭,“嗖”的一聲,一發中的。
弓弦的震顫聲還在耳邊作響,狸奴望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一臉豔羨。
江岚把弓遞給她:“小娘子來試試看?”
狸奴望向成肅,對方并沒有制止。可眼前這張弓對于她的身形來說,無疑過大了。
“記住了,千萬不要放空弦。”江岚站在狸奴身後,手把手地教她如何彎弓搭箭。狸奴偷偷擡眼,瞥到對方好看的睫毛如同纖長的鴉羽,激動得心頭一顫。
江岚托了托她的手肘,道:“可以了。”
狸奴連忙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緊盯着靶心,巨大的張力使她的臂膀微微顫抖。
“嗡——”
利箭離弦,直指靶心。
她瞳孔陡然一縮,指尖傳來餘震的觸感。
“好準數!”江岚拍拍手,笑道,“再來!”
狸奴鼓足勁,又連射了幾箭,箭簇密密麻麻地擠在靶心。江岚暗暗稱奇,扭頭對成肅道:“成司馬,令愛天資聰穎,将來于武道必有一番作為。若是囿于織花染色,豈不是可惜了這身本領?”
“郎君過獎,”成肅笑道,“小女雕蟲小技,讓郎君見笑了。”
“虎父無犬女。”江岚搖搖頭,故意将“虎父”二字咬得重。
成肅哈哈一笑,又聽對方道:“這樣機靈的小娘子,配上‘織染’二字有些匠氣了。”
成肅眉頭一挑:“還請郎君賜教。”
“不如改一字——”江岚用木棍在地上寫了大大的“之”字,“成之染。”
狸奴盯着這遒勁的筆畫,隻覺得這位江郎君确實有水平,改了字比原來簡單得多,寫起來應該更方便。
成肅胸無點墨,也看不出什麼門道,偏生讀書多的二弟還不在家,一時間頗有些窘迫。
片刻靜默後,成譽開了口:“郎君這一改動,當真有點鐵成金之妙。清河崔氏有崔之敬,範陽盧氏有盧之恒,如此神來一筆,竟讓我寒門敝戶浸潤了士族遺風。”
江岚笑道:“三郎君過譽了。我聽說東郡成氏也曾是中原大族,如今雖流寓京門,依舊是可堪大任的棟梁之材。世道艱難,這次南下平亂,正是建功立業的大好時機,若能為聖上分憂,為朝廷解難,何愁不能複現往日的榮光?”
如今朝堂之上,相王把持朝政,世家占據高位,他們一幫出身宣武軍的寒門庶族,聚居京門,無依無靠,唯有軍功權勢才是立身之本。成肅一抱拳:“借郎君吉言,成某雖不才,必不會辜負郎君器重!”
狸奴聽不出其中門道,待送走了客人才問道:“阿父這是要出征了麼?”
徐寶應隻有江岚這一個外甥,向來是比兒子還要看重。既然他放了話,成肅便知道升到徐寶應麾下是闆上釘釘的事,出征也指日可待。
他從軍多年,這還是第一次有機會上戰場,正是滿腔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言語間也輕快了許多:“是啊。已經冬天了,這次出兵打海寇,估計明年才能回來。狸奴在家要聽你阿母的話,如今世道不安定,少出去上蹿下跳。”
柳氏在生狸奴時傷了身子,這些年來再沒能懷孕,郎中說以後也不行了。夫妻兩人感情好,就這麼一個孩子,成肅雖遺憾是女兒,也忍不住嬌慣着。
上戰場是怎樣一番境遇,狸奴從前聽隔條街的獨臂老兵說過。那人曾跟着創建宣武軍的謝峤将軍擊敗過北方的胡騎。沙場上的刀光劍影在他臉上留下了可怖的疤痕,而那條空空蕩蕩的袖管,就是七星山一戰從屍山血海中站起來的代價。
狸奴被他張牙舞爪的描述吓得連做了好幾天噩夢,如今卻仿佛看到了阿父的未來,一汪淚花便湧到眼眶裡:“戰場好危險,不去不行嗎?”
看到女兒這麼關心自己,成肅心裡無比欣慰,頓時笑逐顔開,可轉念又想到這些年蹉跎軍中,竟沒能好好疼愛這孩子,不由得有些内疚。他把狸奴抱到膝上,耐心道:“怎麼能不去呢?狸奴,富貴險中求。若不能掙得功名回來,指着阿父一點俸祿,怎麼養活這一大家子?”
狸奴啞然,這些年家裡隻算得上溫飽。她隐隐約約聽阿母提起,為了供養二叔在國子學讀書,家裡連給三叔娶親的錢都拿不出。再想到阿母手掌上厚厚的繭子和一年到頭經久不息的劄劄機杼聲,她一句話也說不出,隻不住地掉眼淚。
成肅安慰道:“其實這次去清剿海寇,也不像故事裡兩軍交戰那麼難。那些人都是些落草為寇的閑散遊民,比不得宣武軍的将士勇猛。阿父的本領,狸奴還信不過嗎?”
狸奴帶着哭腔道:“那阿父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來。”
成肅點點頭:“放心罷。”
承平三年歲末,千裡之外的舊都洛陽淪落于關中宇文氏之手,淮漢以北諸城紛紛倒戈。大江上遊的重鎮荊州饑民流散,颍川庾慎終乘虛發兵,一舉擊殺州牧,稱霸上流。海寇張靈佑禍亂三吳,斬殺朝廷命官數十人,乘勝徑進,劍指金陵。朝廷軍旅數起,國用虛竭,執掌朝政的琅邪王蘇弘景卻終日沉迷于聲色犬馬,聚斂不已,富逾帝室。
而東土京門城的狸奴,度過了有生以來第一個阿父不在家的團圓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