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一夜暴風雪已經徹底結束了。
雪後陽光反射進來把屋子裡照的一片透亮。
樓下是社區員工拿着工具推雪清路的聲音,鐵鍬貼着積雪與地面重重摩擦一下接一下有規律的此起彼伏。
退燒後的林安燃感覺身子輕了很多,但同時又覺得身上很重。昨天燒的迷糊,不知道什麼時候身上就多了床被子這會兒正給她嚴嚴實實捂着,很暖和。
林安燃習慣性摸到手機看了眼,除了市政提醒大家出行注意交通安全的公共短信,其他什麼也沒有。
意料之中。
林安燃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從她離開南河市那一刻開始,又或許應該更久以前,她早就不該再對林家人抱有什麼期待與幻想了。
微信最新一條消息還停在昨晚和顧栩冬短暫的通話記錄。
那個身溺深海般痛苦難熬的夜裡,林安燃沒想到最後她唯一能抓住帶她上岸的浮木會是他。
一個住她對門,除了轉賬近乎一無所知的陌生人。
林安燃自嘲笑着給他轉了一百過去,對方很快就收了。
除此之外,誰都沒再多一句話。
本來也是交易關系,交易結束,就沒必要再故作熱情多些沒必要的寒暄。
按着原計劃,林安燃此刻應該已經坐在了縣中教室裡,但她睡過了,而且睡過了也沒有人找她,就好像全世界隻有她自己記得今天是轉學報到的日子一樣。
既然無人在意,那她幹脆就下午再去學校。
上午林安燃先打車讓司機帶着到附近商場給自己買了幾身衣服還有一些日用品,最後一起打包加價讓老闆送到了家裡。
反正離不開也走不掉,那就試着在這片土地上紮根,又或是腐爛好了。
天虹廣場說是商場,其實更像個集市攤位堆在一起管理的商貿城。
商場一共三層,服裝百貨、兒童遊樂設施、小吃超市……全都以一個并不明顯的分區擠在一起。
林安燃轉了一圈後在三層吃了早午飯,等她再從嘈雜混亂的商場出來時,人已經有了幾分本地人的模樣,至少第一眼看上去是的。
一身長到腳踝的黑色羽絨服,淺色針織護耳帽的兩個毛球順着帶有弧度的長發一起垂到胸前……街上寒風再起時,林安燃已經有了足夠的底氣來直面迎接這份凜厲。
這會兒将近中午陽光正好,林安燃決定開導航慢慢往學校走着去。
從這裡到滿縣第一中學步行也就二十分鐘。
昨晚摩托騎太快,加上風雪遮眼,她沒來得及也沒心情認真觀察這座小城。
從地圖上看,縣城所有商業活動基本都聚集在這片區域了。
商貿城附近也是這塊最熱鬧的地方。沿街各種穿同款軍大衣的商販推着小車或是直接擺在地上叫賣自己的商品,幹果熟食、鞋帽衣襪、兒童玩具、甚至還有各種CD光盤……
安燃從擁擠的街頭穿過繼續向前到一個十字路口,左手邊是一條沿街開了不少小店的狹窄巷子,右手邊過馬路是個小區入口,嶄新的高層,看上去跟這座破舊小城有種時空錯位的割裂感。
綠燈。
安燃随着人流繼續往前路過一家外形全是泛黃白瓷磚和藍色玻璃裝修的世紀大酒店後便算徹底出了滿縣商業區。
周圍瞬間安靜不少。
林安燃站在城中村一片平房裡回頭看,猛然覺得自己剛才經過的地方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一代又一代沒有離開過這裡的人用歲月托起的繁華世界烏托邦。
正午時分,是北方冬日難得的短暫熱烈。
街角向陽處積雪已經率先開始融化,刷着統一藍白顔色相間的斑駁牆面中間,柏油馬路上也斷斷續續出現片狀泥濘。
安燃沿着陽光照不到的牆角踩着積雪往前走,遠處鐵皮煙囪吹着陣陣白煙,街上有人家廚房飄來的飯香,以及,一輛迎面過來的黑色摩托給這平靜街道卷起的寒風。
摩托呼飛馳而過,沒有絲毫猶豫停留,隻有車輪經過林安燃時卷起的殘雪穩穩落在她腳邊。
是顧栩冬。
林安燃記得他的車子,更認得他身上那股冷漠裡帶着嚣張的勁兒。跟這座北方小縣城給人的感覺挺像的,凜冽的冬天,幹枯的土地上倔強生長着的靈魂。
林安燃目光追随他直到摩托徹底消失在街頭拐角才回頭繼續走自己的路。
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
*
“林安燃?”年級主任在電話裡猶豫思考許久才終于想起什麼似的“哦” 了一聲,說:“林安燃是吧,你上午沒來學校嗎?”
來沒來你不知道嗎。
林愛民隻給她留了年級主任一個電話,說是轉學的事情都已經安排好了,到了聯系這個電話就行。
她現在是第一次跟他通話。
隔着校門衛室的玻璃,林安燃擡眼跟裡面一臉狐疑打量她的值班大爺對視一眼,玻璃倒影上女生面無表情淡淡反問電話裡的人:“您不記得了嗎?”
确實什麼也沒記着。
主任尴尬地清了下嗓子:“這樣,我這會兒沒在學校,你把電話給老李,我來跟他說。”
“嗯,好,好好,好好好,知道了。”老李眼神裡的警惕随着他複讀機一樣的回答漸漸退了下去,然後隔着窗口把手機還給林安燃說:“進來等吧,一會兒有人來接你。”
這個一會兒大概過了半小時。
林安燃坐門衛室鋪着舊棉布墊子的闆凳上烤着電暖百無聊賴想這破學校,除了老李這個盡職盡責的“守門員”外就沒一個靠譜的。
班主任胡生來接她的時候,林安燃覺得自己馬上就要睡着了。
“安燃是吧?”
胡生三十歲出頭,穿花灰色棉服,戴老式黑框眼鏡,梳着一絲不苟三七分的發型,整個人看上去有跟這個年紀不太相符的古闆講究。
“我是你班主任,我姓胡,古月胡,叫我胡老師就行。”
胡生笑起來的時候,林安燃總覺得下一秒他就會伸出手來跟自己進行一個友好卻不合時宜的握手。好在她從一開始,兩隻手就酷酷插在口袋裡,提前扼殺了他這個念頭。
林安燃“嗯”了聲,淡淡的毫無情緒波瀾。
跟胡生的态度比起來,林安燃簡直冷靜到近乎冷漠。
她沒準備在林家把她一個人丢到這冰天雪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後,還要繼續做個乖巧懂事努力讨人喜歡的好孩子、好學生,甚至是,一個好人。
“徐主任通知我的時候,我正在上課。”胡生帶她往教室走,邊走邊問:“馬上就高考了,怎麼這時候想起轉學了,家裡人都同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