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皮火車搖搖晃晃開了六十多個小時。
從黑夜到白天,再從餘晖到晨曦,窗外屬于南方冬天特有的陰冷暗綠顔色已經逐漸過渡成北方冬日裡的蕭條荒蕪。
車廂裡倒是暖和,隻不過摻雜了太多味道,被褥衣襪、堆在桌上的水果皮、泡面桶、火腿腸……各種人在長途疲累中産生的氣味混在一起暖烘烘直往鼻子裡鑽,令人聞起來便不自覺皺起眉頭生厭。
除了在哈市換乘時有過短暫自由的呼吸以外,剩下來每分每秒林安燃都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如果我死了,會有人為我感到傷心難過嗎?”
林安燃發了條微博,然後站在車廂連接處看着玻璃上厚厚一層霧氣長久地發呆,直到眼睛跟她整個人一樣像是被道無形枷鎖困住了般難受,她這才好不容易提起力氣胡亂擦掉了窗上的白霧。
透過淩亂無序的透明空隙,林安燃看到軌道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落下了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
這是從沒離開過南方的她,第一次見到雪。
林安燃拍了張照片,接着上面那句配圖發文:
算了。這地方竟然在下雪。
等到明年春天再說吧。
在下一個春天到來之前,就先活着試試看吧。
火車上信号不好,林安燃收起頁面一直停在緩沖加載中的手機,然後整個人直愣愣往車窗上貼了過去。
鼻尖觸碰玻璃那一瞬間的真實,一股寒氣涼得她心裡一驚,眼眶也被刺激得泛紅,忍不住想流眼淚。
林安燃閉上眼睛慢慢适應這份寒冷後對着剛擦幹淨的玻璃又哈一口氣。
直到車窗再次被白色水汽覆蓋,然後她用手指在上面寫了句:live or die.
死亡或是活着。
人生的兩種形态,故事的兩種結局。
“旅客們,本次列車即将到達終點站,滿縣車站,請您檢查一下行李架上,衣帽鈎上,有無您的物品……”
列車員開始廣播,林安燃這才晃過神來慢慢走回鋪位。
臨近終點,車上已經沒多少人了。
人們大都在上一站興城市區下的車,來滿縣這小破縣城的是極少數。
林安燃沒什麼行李,回鋪位穿上來時的黑色毛呢外套再系上一條紅色圍巾,最後拎上一個松松垮垮的背包,這便是她的所有。
“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林安燃回頭,身後站着個渾身上下裹嚴實了隻漏一雙眼睛在外面的臃腫老太太跟她搭話:“你身上這點衣服可不行哦,滿縣冷着呢,尤其是晚上,風裡下刀子。”
火車進站了,人們開始陸續下車。
林安燃跟着往前走,嘴上淡淡“嗯”了聲算作回應了這份陌生人的熱情。
“這邊小商店都有租軍大衣的,不貴,租一件,走的時候再退就行,要是凍感冒了,玩也玩不好,豈不是白來一趟。”
老太太還在堅持提醒,林安燃已經咬牙迎着撲面而來的風走了出去。
她不是來玩的。
滿縣歡迎您。
破舊的小車站上挂着破舊生鏽的歡迎語。
林安燃看了眼,然後快速低頭把臉埋到圍巾裡。
“走的時候再退就行。”林安燃想着老太太的話扯了個無奈又自嘲的笑。
她自己都是被“退”回來的,還能走去哪裡。
檢票出站。
在車上的時候還沒感覺,下了車林安燃才覺得老太太說的真是一點沒錯。
不僅滿縣的風,就連滿縣的雪,裡面都藏着刀子。
陌生的城市,偏僻破敗的舊車站。
一起出站的人很快就被他們等在出站口的親友接走了。
隻有林安燃,像隻迷了路的候鳥沒跟上南遷,最後一頭掉進茫然陌生的冬天裡,失了方向。
滿縣今天發布了暴雪天氣預警,這會兒車站連個出租車的影子都看不到。
手機也被凍關機了,林安燃突然覺得,自己可能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夜裡,人群徹底散去,隻剩一片大雪彌漫。
而後,隔着風雪,林安燃看到馬路對面一雙眼睛,明亮,犀利,像一頭野獸在暗夜裡瞄準它的獵物。
緊接着,“獵物”主動走了過去。
摩托車燈光把這場雪飄落的軌迹照的更加具象。
“走嗎?”林安燃停在摩托車前,目光直直對上男生那雙和這大雪天氣一樣清冷淩厲的眼睛。
這人戴着頭盔,林安燃看不到他臉上此刻的全部神情,但她能看出來他正在打量她,細長的眼睛懶懶地上下擡動兩次,眼神裡那股說不出的冷漠倒是跟此刻的她不相上下。
男生沒說話。
林安燃說:“車費雙倍。”
男生還是沒說話,不過挂着幾瓣雪花的黑色睫毛倒是明顯顫了下。
林安燃看出他動心了,冷冷加碼道:“五倍。”
“去哪兒?”男生終于開口。
可能是隔着頭盔的原因,對面聲音聽上去有些低沉,不過并不難聽,聽起來他應該也就十七八歲。
林安燃說:“知青苑。”
男生問:“哪裡?”
林安燃重複:“知青苑。”
“南區還是北區?”男生問的有些敷衍,不過并沒聽出太多不耐煩。
“不知道。”林安燃沒記住地址,地址在林愛民發給她的聊天記錄裡,但她手機這會兒還關着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