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開始那一年她還頻繁回來,期待開門那一瞬間,媽媽會張開臂膀把她抱進懷裡,告訴她已經等她好久了。
直到後來發現,承受希望反複落空對自己太過殘忍,終于抛下不切實際的幻想,就此常住在了研究所的公寓。
水電接通,程冥先推門望了眼自己的卧室,沒有任何變化。再去到主卧和相連的書房。
從床頭床底拽出了兩大箱沉甸甸的筆記,拖進書房,書架上還有浩如煙海的陳書舊紙。
無疑是項大工程。
“來幫忙。”她在最近一堆稿紙前坐下,指揮小溟幹活。
“我的感官受限于你,菌絲又沒有眼睛。”它不情不願地嘀嘀咕咕。
但沒視力也不妨礙當牛馬。它去卷那些排列整齊的書本,千百菌絲齊上陣,像黑色的龍卷風一頁頁翻卷抖落,發現夾雜有記錄紙就抽出來給程冥過目。
“你媽媽會畫畫?”
它扯出了一大沓畫紙,棉漿紙、素描紙、生熟宣一卷卷分門别類,用絲帶紮上。
程冥看過去,菌絲扯掉了綢帶,精準從裡面抽出了一張。
“這張怎麼這麼……”
“醜是吧。”她波瀾不驚接過去,“因為是我畫的。”
小溟:“……”
小孩子總是各種奇思妙想,媽媽會把紙給她任她發揮,于是程染許多細緻精美的繪圖冊裡就夾雜了她稀奇古怪的“大作”。
扭曲的建築,變形的人物,長翅膀的貓狗,會遊泳的鹦鹉,還有,帶魚尾的女孩……
程冥捏住這幅人魚圖,手猝然頓住。
連呼吸也停止了。
她在畫面右下角,看到了她一直尋找、而實際上并不想真的見到的東西。
紅色貝殼圖案。
十分流暢勻整具備紮實功底的筆觸。一定不是她留下的。
隻能是程染添的。
她撫摸着發皺的紙面,仔細觀覽研摩,緩緩吸氣複吐氣,提醒自己冷靜。
她以為要重點關注的會是實驗手賬,結果,居然出現在了她自己的畫裡。
為什麼程染會在她的塗鴉上留下這個标記?又為什麼是這幅圖?
她目不轉睛觀察紙面任何一點紋路色彩變化,但看不出與其他畫有什麼不同。她也想不起來究竟是在什麼情景下畫的。人長大後就無法再理解小時候的自己,她算是體會到了。
席地跪坐着,她拾起其他畫紙飛快翻找,周身無數圖稿摞疊,光怪陸離的色彩在飛舞光塵裡交織變幻圍繞着她,像一個瘋了的美術生。
終于,翻完能翻到的所有彩筆畫,她在另一幅疑似水草的塗鴉裡,又看到了這個記号。
兩幅畫交疊在一起,被她發汗的手壓出了痕迹。
所以,有什麼共通點?
魚、草……海洋?
海洋。
一切的起始,生物變異的源頭。
這麼久以來遇過的怪物們在她腦海中一一略過。
首先是寄生她的這隻魚菌,新生的怪物,信息量太少。
接着是王琦……準确說是占了王绮軀殼的怪物,它跟紅貝有關嗎?它就是這組織卧底一員?所以,當初它見到她的第一句話,你是我們的同伴……
同伴?
真菌怪物似乎也用過類似的詞,是對小溟說的,但小溟說它不知道、不記得……
程冥漸漸感覺渾身發冷。
“你到底,是什麼時候到我身上來的?”
她突然意識到,她被叙詭的說辭誤導了思考。
它從來沒有承認過,它是在那次真菌感染裡才誕生的。它也沒有承認,它的年齡真的隻有幾個月大。
“小溟……你認識,我媽媽嗎?”
……
偌大的住宅一片死寂。
琳琅的書格,宛如聳立的墓碑。
“不認識,但或許見過。我無法确認。”
程冥聽見它這樣的回答,每一個字,都将她的心髒往更深的冰湖裡按壓下沉。
“什麼時候?在哪裡?”她的聲音是從牙關裡擠出來的。
“我無法确認。”
程冥心情有點崩潰:“那你還知道什麼!”
如果她們不是共處一體,她真想拿刀架它脖子上。
“用你們的話來說,我那時候最多隻是個嬰兒。”
菌絲在旁邊滑來滑去,不曉得是安撫還是挑釁。它就差指着她的鼻子聲讨她,怎麼能對一個嬰兒過多苛責。
“我能記起的隻是被困在一個透明罩子裡,溫度很高,喘不過氣,一些人圍在邊上看我……”小溟繼續道,“那之後,我再獲得感官,擁有真正的自主意識,就是現在了。”
程冥呼吸不暢。仿佛破解一個驚世之謎的契機就在眼前,她卻看得見摸不着,生生被拖累得無從着手,難以控制的抓狂。
腦子裡亂糟糟像被炮轟過的戰場,她深呼吸低頭,看看還有不少待查的資料,暫時不想理它了。
靠這種鬼玩意兒真不如靠自己。
“不相信的話,我們可以試試更深層次的神經鍊接,也許你能看到我的記憶……”小溟提出新方法。
“噓。”程冥突然叫停。
倒不是厭煩了這隻寄生物的喋喋不休,而是注意力被别的吸引走了。
她放下手裡的東西,膝蓋壓住還在翻書的菌絲,屏息側耳。
她聽到了一點異樣動靜。
嘩嘩嘩嘩嘩……
水流聲?
程冥皺眉,起身,輕手輕腳出了書房,走向主卧的盥洗室。
靠得越近,聲音越發清晰。
最後,僅僅隔着一道玻璃,握住門把,啪,她猝不及防拉開了門——
衛生間空無一人。
但最裡邊的水龍頭被打開了,花灑靜靜放着,下方水已經積了小半缸。
嘩嘩嘩。
液體孤獨流淌,整片浴室地面都濕透了,水珠濺到她腳邊。
總水閥很早已經打開,即便是上一次開關忘關,怎麼會這會兒才出水?
“剛剛經過這邊時,有聲音嗎?”她莫名悄然地問。
像是被這詭異的氛圍同化了,小溟也莫名安靜片刻後才答,“沒有。”
這棟已經幾年沒人居住的房子,在她進來這短短幾小時裡,有人——或者說,有什麼東西,在這裡活動?
程冥站在門口,手還攥在推拉門邊框,腳卻好像踩到了表裡兩界的邊界線。
近一步,就會掉入一個離奇詭谲的深暗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