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一次見面,該打個招呼,沈沛白掌心向下,雙手疊放于胸彎腰作揖,道:“我家惟一年幼,承蒙大将軍照顧,多謝。”
大将軍扶他起來,道:“沈惟一挺乖的,沒惹過麻煩。骁勇善戰,是個好苗子。”
忽然想起沈惟一腦袋上戴的虎頭帽,大将軍笑道:“二十歲沉穩如三十,臨三十重回二十。也就在你身邊,他能做回孩子。”
沈沛白禮貌疏離道:“一直就是孩子,我養大的。”
聽出他的謹慎,大将軍道:“不必擔心,我不是來把他從你身邊搶走。沙場無恙,百姓安居樂業,沈惟一不必回到沙場。”
話音一轉,大将軍緊接着道:“事實上真有戰事你也會放他去吧?”
沈沛白笑問:“将軍何出此言?”
“城牆外,我看見你了。”大将軍道,“你若不願,當時便可以把沈惟一搶回去。”
沈沛白道:“事實是我搶不走。”
大将軍好奇:“你看見他了嗎?”
沈沛白回:“沒有。”
那日出發将士太多,都穿着同樣的服飾,沈惟一被擠在中間随着人群往外走,沈惟一沒看見他,他也沒看見沈惟一。
大将軍惋惜道:“那很遺憾,他去了邊境好多次都差點死掉,你險些再也見不到他。”
尤其最後一次受傷傷及頭顱,很是危險,邊境條件不夠,不敢輕易開刀引血,裴相還不許沈惟一回天崇,一二來去耽擱,留了後患。
念此,将軍關切問:“他腦袋還好嗎?可有麻煩?”
沈沛白道:“目前一切安好,多謝大将軍惦念。”
李大夫會定期登門給沈惟一做檢查,偶爾有小小失明,沈沛白也會在家好好照顧沈惟一,暫無大礙。
沈沛白問:“一直很好奇,先前與将軍書信問及惟一在邊境可有受傷,将軍為何騙我說惟一沒事呢?”
将軍無奈一笑:“你的信與他的信前後腳一起到,他信中說他哥哥身體不好,受不得刺激,若是因為我的坦誠導緻他哥哥有什麼意外,那我就是罪魁禍首,他要去天崇找我拼命……我能怎麼辦?”
原來是這樣,沈惟一居然也寄了信。沈沛白抱歉道:“惟一不懂事,将軍多見諒。”
“沒事,都過去了。”将軍招招手,有侍衛掀開紅布,一尊禦賜金獅映入眼簾,“本應送去沈家,奈何你要低調,隻好來這裡見面。”
沈沛白如實道:“當時所為不為求賞。”
将軍開玩笑問:“陛下嘉賞,你敢不收?”
沈沛白道:“皇恩浩蕩,自然是要收的。”
但這東西搬回家也是麻煩,沈沛白不想張揚,既不想路人看見紛紛登門拜訪徒增煩惱,也沒想好弄回家後放在哪裡,着實苦惱。
“另外還得麻煩大将軍一件事。”
沈沛白收下獎賞,緊接着道:“惟一說當年吃過丞相大人九十五個肉包子,三頓好菜,七頓剩菜,折合銀兩已兩倍放于箱子中,煩請大将軍返回天崇之時還給丞相大人,我和惟一都感激不盡。”
他往外叫了一聲宋銳,宋銳立馬帶人擡箱子進來。将軍輕笑,問:“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沈惟一的意思?”
沈沛白道:“是我們的意思。”
将軍合上箱子,感慨無限:“朝中上下都對裴相恭敬有加敬而遠之,敢這般羞辱他的,全天下隻有你和沈惟一。”
沈沛白面不改色道:“應該的。”
将軍以為自己聽錯:“應該的?”
沈沛白解釋道:“惟一說,他被丞相打過臉,很疼。”
高嘯玄想了想,是有這麼回事,當初沈惟一被相府的人押去丢給他時臉腫得跟豬頭一樣,萬萬沒想到是裴相親自打的。
沈沛白想走,道:“知府大人已備好酒菜候着将軍,惟一還在等我,就不與大将軍閑聊,将軍吃好喝好,回途順利。”
宋銳進來送沈沛白出去,剛走出兩步,聽見将軍說:“當年戰亂,裴相特意囑托我留意沈惟一性命,若非如此,刀劍不長眼,前去送死的人裡可能就有沈惟一。”
沈沛白問:“将軍這是何意?”
将軍道:“裴相病了。”
沈沛白語氣淡漠:“與草民無關,草民并不關心。”
将軍還想挽留,替裴相說話:“人到老年,開始忏悔沒有給兒子關愛,還賭氣送他上沙場。”
沈沛白想笑:“怎麼着?讓沈惟一回去替他請禦醫?”
“沈懿,不用這麼敵對裴相,裴相其實也關心過惟一。”将軍心中有一絲不悅,替沈惟一生父解釋,“出征之日,馬立城牆下,裴相匆匆趕來,把沈惟一性命托付于我。說實話,那小子是被人踢進軍營的,裴相不去城牆下攔,我隻會當是犯了錯的罪犯上沙場将功補過,甚至危急關頭會踢他走在前面擋刀,根本不會知道他是裴相親兒子。”
沈沛白心緒被拉回多年前的天崇,他好不容易趕到天崇卻得知裴相要把人送去邊境的恐慌與無奈,他深知那裡危險,沈惟一從來沒有正經訓練過,去了也是送死……
沈沛白垂眸,似是歎息:“将軍怎麼就沒想過,一個能親手送兒子上沙場前線送死的人,又怎麼會良心發現要囑托将軍照顧沈惟一。”
将軍擰眉。确實沒想過,經這麼一提醒,想起裴相從來不過問沈惟一狀況,連主動告知裴相人還活着裴相也隻是淡淡嗯一聲,漠不關心,這麼些年也從未關心沈惟一過得好不好,沈惟一受傷,相爺還是漠不關己的姿态,壓根沒想過沈惟一很可能會遭遇不測回不來。
将軍摸着下巴,思忖過後頗感興趣問:“你威脅裴相了?”
沈沛白自嘲一笑:“草民哪兒敢。”
将軍走後沈惟一偷偷告訴沈沛白:“其實那年我動了謀反的念頭。”
那年那年,先是說要殺了丞相,現在又說那年還有謀反的念頭,一個比一個吓人,吓得沈沛白瞬間捂住他嘴,慌張的四下張望。
“你瘋了!這種話也敢說。”
沈惟一也慌了,瘋狂搖頭,虎頭帽上的小球也跟着搖,小聲道:“沒告訴别人,就隻是一想。”
沈沛白沒好氣道:“不準想。”
沈惟一就笑了。
“不想了,幸好沒想。”
沈惟一忍不住問:“哥,你很讨厭權勢吧?”
沈沛白氣消了一些,道:“也還行,不如做個普通老百姓自在。那種惡意用權勢壓人的就很讨厭,我不想跟那種官家有來往。”
沈惟一點頭:“我就知道。”
沈沛白問:“知道什麼?”
沈惟一答:“用權利留不住你。”
沈沛白冷了臉,停下來質問道:“你有那種想法,是因為我?”
眼看人又生氣,沈惟一蹲下來着急忙慌解釋:“哥你别生氣,我早沒那種想法了。都怪那個人,用權勢壓人,給我壓得死死的毫無辦法!當時我可絕望了,就想着要是某天我能坐的比他還高,我肯定罷了他的官職,把他流放去犄角旮旯的地兒,然後把哥接過去,從此就沒人能欺負我們了。”
越說越小聲,眼看沈沛白徹底沒了好臉色,不說了,讨好道:“現在真的徹底不敢想了,我保證!”
沈沛白默默看着他。
“真的!哥你相信我!”沈惟一手足無措,很是慌亂,音量不自覺越說越大,“我都猜到你肯定讨厭那種生活,也肯定讨厭我用權勢逼你,我哪兒還敢想啊!”
“小點聲!”沈沛白恨鐵不成鋼的捂住沈惟一的嘴,“你要我剛成親就守寡嗎?”
沈惟一頓時笑了,在沈沛白手心哈氣。沈沛白松開手,沈惟一道歉道:“我錯了哥,保證不會再提。”
嗅嗅鼻子,聞到好香的味道,興奮道:“是荷葉雞,好香啊哥!我們去吃飯吧!”
沈沛白急着囑咐:“你管着點你的嘴,前面人多。”
沈惟一開心道:“知道呢知道呢,我饞死了,哥别說話。”
帶兩份荷葉雞回家,叫人把魏鳴叫回來一起吃飯,三人歡歡樂樂一起用餐。魏鳴急着找朋友玩,匆匆吃好就出門去。
有些話魏鳴在不方便說,這會兒走了,沈沛白才道:“丞相生病了。”
沈惟一聽見,冷漠的“哦”了一聲,繼續啃荷葉雞。
在沈惟一心裡,裴無期已經死過無數遍,在離開邊境回到清州見到生病的哥哥的每時每刻都在綢缪那人各式各樣的死法,以至于夢中都在弑父,難能解氣。
沈沛白擔憂問:“你是不是傷了丞相?”
“嗯!”沈惟一驕傲地揚揚下巴,眼睛還盯着手裡的荷葉雞啃,一點也不耽誤嘴巴。
沈沛白道:“你還是太沖動了。”
可不,被發配去了邊境打仗。但是沈惟一不後悔,去了邊境,鬼門關走了好幾遭,早把血緣斷得幹幹淨淨,此後就是陌生人,可别想再來煩他。
沈惟一氣道:“不沖動他還得威脅我,我都要氣死了。”
沈沛白沒想惹他生氣,隻是想提醒提醒他裴相生病,他如果要回去看看,沈沛白也不攔着,畢竟是生父。
沈沛白往沈惟一碗裡舀一勺鮑魚湯,道:“多吃點,不氣了。”
沈惟一喝湯,滿意地咽下,驕傲地揚起下巴道:“還是我哥好,打小就疼我。”
氣性來得快去得也快,沈沛白低頭笑了笑,又問:“還沒問你,你為什麼要傷他?”
沈惟一無所謂道:“他威脅我,要拿你出氣,這怎麼可以呢?我的哥哥,隻能被我威脅。”
想了想,沈惟一補充道:“但其實我也不是沖動,我都想好了呢,你若死了,我就陪葬,我們的墓碑上要寫,我們是苦命鴛鴦。”
那裴無期不是非要帶他回天崇嗎?不是非要欺負他哥哥嗎?他就死在那裡,死在裴無期家裡,惡心死那人,做鬼都不會放過他。
沈沛白突然一陣心酸。
“多吃點。”沈沛白給沈惟一取剩下荷葉雞肉多的地方,安慰他,也安慰自己,“生死由命,不能陪葬。你好好活着,我提前去看下一世的家,先把你的玩具買好,等你來。”
“呸呸呸!哥說胡話,當不得真!”沈惟一糾正道,“我哥肯定長命百歲,我們前後腳走,一起去看新家。”
非等沈沛白答應了,他才重新吃飯。
将軍回了宮,複命後去看裴相。
裴無期臉上盡顯病态,虛弱的躺着,沒了平日裡的威風凜凜,連起來會客都艱難,但看見高嘯玄的刹那還是努力擡頭,讓人扶他坐起來見客,眼中的希冀在看清高嘯玄隻身前來時漸漸消散。
高嘯玄在榻前站定。裴相失落問:“他……不肯來嗎?”
高嘯玄點了下頭。
屋子冷清,陳設陳舊,就連侍奉的丫鬟也隻有零星幾個,裴相這一生活得公正廉潔,這一點到老也沒變過。此生唯一一次奢侈,是接了親生兒子來天崇,聽聞兒子自小錦衣玉食,怕兒子吃不習慣,特意叫人做了滿桌盛宴,可結果兒子吃不慣天崇美食,他也吃不慣,後面更因沖突掀了滿桌美食,又氣又心疼。
“裴昭他……他成親後可好?”裴無期小心翼翼問。
“裴昭?”将軍往裴相傷口上撒鹽,“裴公子不是戰死沙場了嗎?我親自領他回的天崇,這都多少年過去,隻怕裴公子早已投胎轉生。”
裴無期性格強勢,朝堂之上習慣得理不饒人,雖說為天下付出一生功勞頗多,但也因行事作風過于嚴厲得罪不少人,他要得到的,付出代價豁出性命也要得到,高嘯玄在他這裡也沒少被參,他知道高嘯玄看他笑話,隻是如今早已沒了年輕時的心高氣傲,病痛纏身無法再鬥。
裴無期垂頭喪氣問:“他還是不肯認這個名字?”
将軍搖頭:“嗯。不肯。”早在邊境時就發現,一對着沈惟一喊這個名字沈惟一就要解釋一遍他叫沈惟一,跟着哥哥姓沈,家住清州恣甯街,後面解釋多了然而将軍還叫他裴昭,他就跟個聾子一樣裝聽不見,非得喊沈惟一才理,剛開始還給将軍氣夠嗆。
裴無期失望喃喃:“可這是他阿娘給他取的名字……”
“名字是好名字,可裴相不是把這個名字給了養子嗎?”将軍問,“裴相從前對長子嚴厲過頭,哪怕人家剛被你撿回家時年紀尚小,你從來不許人放縱……我問過他跟着的副将,副将告訴我,裴公子在邊境很是英勇,一次也不曾退縮,臨死時刻是笑的,但什麼遺言也沒留下。”
“他恨我。”裴無期道。
從小就被當做替身,清州的弟弟活成什麼樣,他就得活成什麼樣,每次清州來信弟弟射藝奪了獎、大考又奪了魁,裴相就會要求他也拿到那些名次。沈惟一很愛笑,他就被迫學着笑,可他生性不如沈惟一活潑,骨子裡愛安靜,笑不了那麼明媚,也換不來父親的憐愛。
父親總叫他:“昭昭……”朝堂之上諸事不順醉酒回來,會摸着他的臉自言自語:“怎麼跟你阿娘不像……”
裴昭想反抗一句:“弟弟像,您把弟弟找回來吧。”
裴昭不敢說。第一次這樣說,被父親賞了兩個巴掌,說不許再提。裴昭羨慕清州的弟弟,自小活的無憂無慮,哪怕沈家出事,那沈家的獨子也沒有放棄弟弟,反而處處以弟弟為先。
裴昭嫉妒。裴昭沒有哥哥,也沒有弟弟,但父親時常告訴他:“弟弟今年長高不少,又乖又聽話,你看這畫像上,小模樣還挺好看,像他阿娘。”畫像上清州的弟弟十二歲,确實長高不少,正下了學和好朋友奔跑在熱鬧繁榮的恣甯街,笑容幸福到快從畫紙溢出來,讓人生厭。
父親說:“弟弟愛吃肉,一個人就能吃掉一大盤肉,長高好啊,多吃飯,長高。”
僅僅隻是長高也能得到父親誇贊,裴昭想說:“今年我也長高不少,父親都看不見嗎?”
父親經常打罵他:“沒出息的東西!就想安逸不累人,天下哪有這樣好的事!洪流決堤,趕緊想出治水辦法,想不到不準吃飯!”
他好餓,他也想和其他權貴之子一樣大餐大肉極盡奢侈,他想如纨绔一般穿錦衣駕馬走過天崇大街小道,所見之人都向他投來羨慕目光。他可是丞相之子,本應風光無限,享無數愛戴。但父親說為官當為國為民,清貧為本。父親從不鋪張浪費,滿心滿眼都是天下百姓,好多次涉及其他官員利益被暗中報複險些喪命也不反悔。他隻好忍着餓繼續想治水之道,想到深夜還沒想出來,忽然隔壁傳來異響,是父親想出辦法欣喜若狂,急着去面見陛下但已經一天沒吃東西無力摔倒,管家給父親送了兩個大饅頭,父親推開他的書房門分給他一個,拉着他急匆匆駕馬去見陛下,路上還在叨叨百姓有救了,絲毫沒注意跟在後面的他餓到駕不穩馬好幾次都要摔下去。
裴昭想說:“父親,您也救救我。”
後來父親發現他的異常,拉他同騎一匹馬,直罵他沒出息,馬都騎不好。他坐在後面抱着父親的腰,額頭輕抵父親後背,輕輕“嗯”了一聲。
他沒出息,他不如父親身量高大,想不出治水的辦法,沒法替君分憂,不能使百姓愛戴,也比不上弟弟什麼都不做就能讨父親喜歡。
他不該在流浪經過清州時貪心拿走放在關口西面的銀兩,用那銀兩一路活到天崇被丞相遇見,從此成為丞相之子。
他不該無所作為,什麼都比不上弟弟。
他更不該在沈懿第一次去天崇被父親請回家時癡癡盯着沈懿看。哥哥。這是畫像上弟弟的哥哥,他也在心裡跟着叫哥哥。
“哥哥……”沒注意呢喃出聲,被父親聽見,下一瞬刀刃出鞘,他以為父親想傷他,可結果彎刀架在沈懿脖子,父親想殺沈懿。
父親是威脅沈懿,更是威脅他。不許妄想,都不許妄想,弟弟不屬于沈懿,而屬于父親,他也不屬于任何人,不許叫别人哥哥,他隻屬于父親。
他覺得好可笑,他屬于父親,但父親不屬于他,父親喜歡弟弟,隻喜歡弟弟。弟弟想當大将軍,沈懿托人在天崇找關系,父親知道了也隻是默許。所有關于弟弟的一切,父親都默許。
他隻是弟弟的替身,頂着弟弟的名字,被迫當好丞相之子,被綁架,被恐吓,被作為籌碼威脅父親,而弟弟隻用在清州吃喝玩樂,每天都笑得合不攏嘴。
裴昭後悔,不該流浪至天崇被丞相撿回家,他要離開,逃離父親窒息的期待,他當不好重臣,他可以上陣殺敵。
他要跟弟弟一樣,當大将軍。
一樣是為守護天下百姓,父親很快同意他的請求。臨行前父親居然去送他,卻不是囑托注意安危,而是提醒前線危險,然不可臨陣脫逃。
百姓百姓,又是為了百姓。裴昭好奇,若他隻是流浪的乞兒,是不是父親會同情他更多,絕不像如今這般寄予厚望要他為了天下太平付出一生?
剛跟父親回家時,他驚訝父親的家好大好大,給他新衣服和吃食,晚上有溫暖被窩,父親還叫人送他去學府與王公貴族的孩子一同學習。
晚上父親會給他講故事,讓他别害怕,從此這裡就是他的家。他慢慢融入這個家,很黏父親,最喜歡父親……他不知道父親為什麼會變,他有在努力學習,努力做好,他認字慢,但父親逼他看書再快些,習武時長再長些,逼他練習射箭,逼他學習騎馬,逼他坐在一衆大臣中聽他們議事,還要他提出想法,稍不滿意就當着大臣們面罵他,偶爾會打他。
聽聞弟弟去了中都,一個人搬糧,日複一日,從不喊苦。與此同時他再次被人盯上,腦袋險些被人砍下送與父親,他已經不會害怕到抱頭痛哭,但他害怕父親不會來救他。
父親太忙了,心系天下,也心系清州的弟弟,好多次想去清州看看弟弟,最後都忍住了,隻會在醉酒時捧着他的臉說:“昭昭啊……你怎麼不像你阿娘……”
後來父親執劍殺進叛臣家中,在後院兒找到被關在柴房的他,彼時柴房已經起火,裴昭以為自己會死,他暈了過去,最後記憶是父親不顧下人阻攔親自沖進火海,把他背在後背帶他出去。
再然後,聽聞父親殺了叛臣一家,誅其九族,親自監斬。
他知道,父親隻是在除後患,并不是為他。
他和弟弟,一個自給自足有目标理想志向遠大,從來不讓父親操心,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三天兩頭被綁,盡給父親惹麻煩,用腳趾頭想也知道父親喜歡誰。
父親逼他向弟弟學習,問他什麼時候才能讓人省心?
他不知道。
大概離開就能讓父親少為他操心吧,興許他去了邊境平定叛亂就能讓父親高興,父親再不用很晚很晚回家後還要去他房間看一看他為他蓋蓋被子,不用再擔心他會不會被綁用以威脅父親做喪盡天良的壞事,也不用再摸着他的臉說想弟弟。
可既然那麼想弟弟,為什麼不把弟弟接回家自己養呢?
弟弟四歲那年父親沒忍住親自去了一趟清州,回來很開心地跟他說:“弟弟能跑了,長得白白嫩嫩,戴着虎頭帽一路笑着,乖得很,拉着沈懿東看看西看看,這也想要,那也想要,吃撐了就跟小老虎似的傲慢極了,哭得鼻子冒泡,要沈懿抱才肯回家。”
父親在清州隻待了一天,連夜趕回天崇,高興了好多天。隻是後來再想念也不會去清州看人,消息來的少,父親深夜心情不好就會看看阿娘畫像,再看看弟弟畫像,然後一如既往燒了弟弟畫像,不許任何人提及。
裴昭不解,為什麼一直不許别人知道弟弟的存在呢?
從火海出來後,裴昭想明白了這個問題。
平心而論,丞相是好丞相,父親不是好父親。
他太貪心了。也罷,他都要離開天崇了,最後一次擁抱父親,當還十幾年的養育恩情。
他濕着眼睫向父親下跪,父親牽他起來,讓他早日回家。
家,那是弟弟的家,不是他的家,他隻會讓父親操心。
他在父親牽他起來時哽咽着告訴父親:“阿爹……我長得不像阿娘,一點也不像……弟弟像,阿爹把弟弟找回來吧。”
貪污腐敗受賄之事不再有,最後一個叛臣已除,朝廷已無父親對家,可以把弟弟接回來了……
此後一别不知何時才能回家,惟願父親身體健康,少操心;願弟弟無憂無慮,永遠開心。
而他……如果回不來,或許戰死沙場這樣高的榮譽,會讓他成為父親的驕傲吧……
“裴昭……我知曉裴昭生前怨我恨我,我對他太嚴……”裴無期道,“他性子溫順,喜靜,第一次見他是在深秋,天氣轉涼,别的乞兒都有暖被覆身,他穿着單薄的破衣蜷縮在角落發抖。我在門前施粥,大家都一哄而上,唯有他不争不搶……我把他領回家,想好好培養,将來做個文官進出朝廷,再不濟餘生也有保障……可我經常忘了他是個孩子,将軍也知我招恨,仇家遍地,指不定哪日就不明不白死掉,他成長太慢,我着急。”
高嘯玄見過裴昭,那孩子經常安安靜靜地跟在丞相身後,怕生,不多言,隻知道微笑,因此話沒說上幾句,也不算熟。
高嘯玄道:“裴相既知自己招恨,又何必帶他回家卷入是非?”
“咳咳!”
裴無期話說太多,一陣咳嗽。
半晌,緩過來了,才道:“不帶回家怎麼辦?都知丞相府日日施粥,前來讨粥者無數,可管家說,那孩子每次都争不過别人,吃不飽穿不暖……那也是我憂心的百姓之一,我能眼睜睜看着他餓死在我府前?”
不是非養孩子不可,裴無期一心許國,誓要讓乞兒變少,讓家家戶戶安居樂業。為了當上丞相,他不惜娶不愛之人,隻給一個正妻名分,絕不給真心和愛,新婚日宿在小妾房間,與正妻隻有夫妻之名。而正妻不怪怨他,隻因為愛他,他也需要借助勢力往上爬。裴昭剛到家時很膽小怕事,還沒名字。裴無期當時忙于修整朝廷内亂,急匆匆把“裴昭”這個屬于親生兒子的名字給了那個孩子,很晚很晚回到丞相府,才知孩子害怕,怕他帶他回家是别有企圖,他隻好以他需要一個孩子養老搪塞。
高嘯玄道:“裴相可以為他另尋人家托付。”
“非人家親生,誰能待他如己出?”裴無期無奈,“不是所有孩子都如我兒一般幸運能遇到沈家。”
又是一陣咳嗽。萬籁俱寂。
“後悔嗎?送他去邊境。”高嘯玄問。
裴無期恍惚,兩張臉在眼前不斷跳換。他問:“将軍問的是誰?”
高嘯玄道:“陰陽兩隔那個。”
裴無期沒說話。
将軍心裡已有猜測。裴相無情,連親生兒子都能送去送死,更何況養子。
邊境危險重重,裴昭是讀書人,獨自待在邊境殺敵,沒人知道他心中的孤獨與害怕。将軍從來不與沈惟一說他有個哥哥,就死在最危險的涼明地段,死在敵人揮舞的大刀之下,死前一句話沒說,不留遺言,隻笑着合眼。
高嘯玄清楚,沈惟一受傷裴相都不關心,更何況養子。
好半天,裴無期終于開口,緩緩道:“……後悔。”
高嘯玄擰眉。
這回答出乎人意料,而裴無期眼裡确有後悔無奈,若此時别人在場,可得趁機好好笑話一番。
裴無期想起許多事,那些裴昭死後再不敢想的往事。裴昭剛來時七八歲的樣子,總是怯生生模樣,害怕管家,也害怕他。後來他主動蹲下來張開雙臂抱裴昭,如一個慈愛父親抱着自己孩子,漸漸裴昭眷戀他的擁抱,習慣跟他待在一起,喚他“阿爹”時語氣總是脆生生的,像是撒嬌。他不合時宜想起遠在清州的那個孩子,乖乖的小臉像極了愛人,是愛人給他生的孩子,總脆生生喊别人“爹爹”,嬌生慣養,動不動就撒嬌要抱。
裴無期不喜歡有人對他撒嬌,那樣他總會想起愛人,愛人死在破屋,為了生那個孩子,要了一條命。
幸好裴昭很少撒嬌,但很黏他,走哪兒都要拉着他手,安安靜靜的,不跟别人說話,也不打擾他做事。
裴昭第一次被綁,他酬了銀兩趕緊去救,但情況緊急,綁裴昭之人不是窮兇極惡之徒,是仇家買兇。裴無期暫且松心,苦苦周旋,心痛地聽孩子被鎖在箱子裡無助哭泣,一遍又一遍催促手下人趕緊找出仇家身份。
是因他查出貪污案遭流放的一品官員報複,仇家解決後,他第一時間沖進去打開箱子抱起孩子,孩子太害怕了,孩子對他失望,但看見他的瞬間還是緊緊抱住他,害怕的喊他“阿爹”。
裴昭第二次被綁,是因他剿匪遺留的流寇作怪,鋒利刀刃架在裴昭脖子,稍不注意就會流血受傷。裴無期着急,但不能顯露着急,流寇需剿,一個也不能留,但他隻要稍微表現出一點在乎裴昭,就會給流寇談判的籌碼。
弓箭手包圍了匪山,裴無期親自進入匪穴與流寇談判,流寇中有不滿,從瞭望塔上一箭射入裴無期身體,幸好他早有察覺,及時側身,隻擦傷胳膊。裴昭吓哭了,哭聲吸引流寇注意,裴無期找到時機奪了身側流寇弓箭一箭射穿裴昭身後匪頭脖頸,刀刃掉落在地,裴昭抖着手撿起,縮在牆角靠胡亂揮舞大刀防身,須臾腳不軟了,顫顫巍巍要下樓梯救阿爹。
裴昭很喜歡抱他,也喜歡被他抱着。
但從那以後,他不敢再明面上對裴昭好,他逼着裴昭成長,裴昭成長很慢,他着急,兇了裴昭,裴昭哭得更厲害。一次兩次還好,時間長了,他越發恨鐵不成鋼,裴昭也越來越沉默,隻會默默努力,一次次捧着新想出的稚嫩法子給他檢查,然後挨罵。
但他其實很喜歡裴昭,若非身份帶來的危險,他也想讓裴昭如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樣慢慢成長。他給裴昭看沈惟一畫像,說這是他弟弟,這是個秘密,不能聲張。他給裴昭說沈惟一有多活潑,有多愛笑,他希望裴昭如沈惟一那般活潑,那般愛笑。
他忘不了親生兒子,也心疼裴昭,但這一切都是秘密,他不能忘不了沈惟一,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心疼裴昭。
“裴相居然會後悔?”高嘯玄感到匪夷所思,“那沈惟一呢?裴相可曾後悔?”
沈惟一啊……
這孩子從小志向遠大,極盡自律,立志要當大将軍建功立業。男兒當自強勇敢,去了邊境就不能後悔,更不許半道逃脫,既已去往邊境,是生是死都将為守護邊境而戰,不死不歸。
裴無期道:“不後悔。”
高嘯玄面露嘲諷:“果然。”
裴無期問:“他在怪我嗎?怪我不許他回來。”
高嘯玄紮心道:“沒有,他不怪你,他感激你肯放他離開,永遠不想回天崇。”
裴無期垂眸,眼底無光,望着地面出神。
高嘯玄問出此次前來的最終疑惑:“我不明白,裴相不喜歡裴昭,也不喜歡沈惟一,但為何沈惟一出征時裴相破例托我照顧他?您可沒少參我,何來臉面與自信覺得我會照顧他?”
出征日……裴無期努力回想了一下。
那是個極其普通的一天,普通到親生兒子正被送往邊境赴死,而裴無期在家中因為想不出流民安置辦法而大發雷霆。沈沛白來找他,斥他心腸硬。他沒空與沈沛白理論父子情深,他天然就對沈沛白抱有敵意,他冷漠道:“糧草不到,陛下怪罪,你以為你還能出天崇嗎?”
糧草都在中都,沈沛白急,他也急,但偏偏沈沛白還威脅他:“沈惟一若死在邊境,我回不回清州,也無所謂。”
裴無期心中更煩,煩躁道:“你死不死的本相并不關心,人死了,糧草總還在,叫人去取便是,哪怕強拿,旁人又敢說什麼?”
他一向強勢,殺人不眨眼,貪官污吏死傷無數,少有人敢與他作對,但沈沛白一個平民百姓,清州來的不入流商賈,居然敢與他為敵。
沈沛白說:“糧草已備齊整裝待發,今日我若死在這裡,明日就有人火燒倉庫,玉石俱焚!”
裴無期最煩被威脅,猛地一拍桌子,怒極道:“你這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沈沛白毫不畏懼:“這是九族遣草民來求丞相大人留沈惟一一命!”
裴無期斥道:“那這便是你求人的态度?!”
沈沛白不卑不亢道:“将軍戰馬已到城門牆下,丞相大人此時去囑托,還來得及。您不要沈惟一,我要!”
他要沈惟一活。
裴無期氣得摔了紙筆,怒氣匆匆去城牆下攔人。
大軍還沒離開天崇,裴無期沒了耐心,問:“本相已說,何時運糧?”
裴無期打算糧草出發就殺了沈沛白,他忌諱自己兒子喊過這人爹爹,也讨厭沈惟一要沈沛白不要他。
刀子劃破脖頸,沈沛白無動于衷,好似感受不到疼痛,聽了丞相大人的話渾身松懈下來。
他就沒打算還能活着回去。
毫無疑問丞相大人是好官,沈沛白這時才對裴無期稍稍有一點尊敬,軟了脾氣道:“糧早已出發,還沒來得及告知丞相大人。”
他來天崇前就已讓人趕緊運糧,隻是太過擔憂沈惟一,不得不拿這批糧談判,他進丞相府前就找了借口讓宋銳離開,他沒想過丞相大人會放過他。
事實上裴無期确實要他死,丞相大人殺人無數,不缺他一個,但身邊老仆提醒裴無期留着沈懿還有用,沈惟一在邊境,沈懿不可能不管,國庫虛空,正缺商賈幫忙買糧,而事先在清州,沈懿也确實答應會再買糧。
裴無期從沈沛白脖子上取下彎刀,殺心消散,然口氣傲慢,不悅道:“後續糧草緊缺,本相與你做個交易。”
“不必交易,沈家自願捐贈。”沈沛白得了自由,默默轉身離開,多一秒都不想在丞相府待,隻留下一個不屈背影,和一路的血。
“我沒想過将軍會額外照顧我兒,我隻是,想穩住沈懿。”裴無期緩緩道,“我當然希望惟一能安然無恙回來,隻要他回來,我會為他安排好一切,包括娶妻生子。”
高嘯玄輕啧:“他不願留下,除非裴相以權勢相逼。”
但其實權勢也留不住人,否則沈惟一何至于被他送去邊境。裴無期低聲咳嗽,自言自語:“用權利留住的愛人,不是愛人……這個道理,竟然是小輩教的。”
糊塗啊……
愛人走後,原配和離,裴無期沒被人愛過,自然不會愛人,哪怕是親生兒子。
“我用權利吓唬沈惟一,他不為所動,我當真是存了要他去邊境喪命後悔的心思。”裴無期自嘲道,“看這情形,他不會來看我了吧?”
高嘯玄“嗯”了一聲。
裴無期眼裡最後一點希冀肉眼可見消失,低聲道:“我想去看看他。”
“别了。”高嘯玄替沈惟一拒絕,“裴相要還有良知,就别去打擾他來之不易的平靜生活。”
高嘯玄要叫人搬來沈沛白讓帶的箱子,剛轉身走出幾步,聽見裴相說:“這些年我也愧疚過。”
高嘯玄停下來,轉身,聽他說。
“他像我,也像他阿娘。他來的不是時候,我不想要他,所以他阿娘帶着他離開了。”裴無期歎息着,陷入久遠回憶,“一個小妾而已,我居然真動心了。朝局穩定後,沒人能再阻擋我的道路,我開始懷念跟她在一起的日子,想着要是她還在該有多好……以及,那個孩子。”
念及過往,滿滿遺憾。
“她說想要男孩兒,怕女孩兒像她一樣因為身份卑微隻能嫁給别人做妾,我說我想要女孩兒,女孩兒像她。我說我會奪得權勢,不讓女兒做妾。”
“你們口中的沈惟一,我此生唯一的血脈,他阿娘留給我的唯一念想。他啊,長着一張笑臉,眼睛又圓又大,模樣也乖,像極了他阿娘,我去清州遠遠瞧上一眼,就覺得該是她孩子。”
“我對裴昭不夠好,裴昭恨我,我已無彌補機會,但對于沈惟一,我還能挽救。我有想過做個好父親,但我想法錯了,我以為用權利能逼他留下,結果他想要殺我。他為了沈懿,居然要殺我!”
裴無期苦澀地笑,好似到現在都無法理解沈惟一為什麼會為了一個外人殺他。
“我不願旁人知曉兒子弑父的醜聞,也不願因為此事對他未來進出朝堂有影響,把這事壓了下去,但我也明白了他不是他阿娘,他不如他阿娘溫順,所以我讓他去邊境,是死是活全憑造化。都說有了權勢就有了一切,可為什麼到頭來都不願留在我身邊……他跟他阿娘一樣,要離開的理由都是因為我好不容易得來的權勢。”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人求不來的榮譽,他的愛人和兒子都不屑一顧,哪怕是養子,也不喜歡他的權勢。
或許是因為生病,裴無期罕見地在旁人面前暴露脆弱,蒼老的眼睛蓄滿淚水,怎麼都想不明白怎麼就到了這一步。
“甯死也要走啊将軍!愛人和孩子,甯願死也要離開我!權勢不是好東西嗎?不是一群人争得死去活來嗎?為什麼我的愛人和孩子都不要?”
高嘯玄沒見過這樣的裴無期,裴無期一直都是高高在上不苟言笑,說參誰就參誰,一點情面不留,樹敵無數,清正到讓人覺得邪乎的程度。唯有面對平民百姓,才會多一點柔和。
但不得不承認,很多時候裴無期是對的,他任職以來抓了多少貪官污吏滿朝文武都看在眼裡,就連高嘯玄自己也被參過不按章程辦事。高嘯玄遠在駐紮之地,鮮少進宮,厭煩章程,但事實說明裴無期參他參得對,不按章程極易讓人鑽空子吃回扣,而且還容易打着他高嘯玄的名号給他頭上抹黑。
毫不誇張的說,裴無期為了百姓嘔心瀝血,然而一面對愛人孩子,就好似手足無措,不知道怎麼愛人。
高嘯玄可憐道:“令愛如何離開我不敢妄自揣摩,但沈惟一……人家沈懿耗費心血把沈惟一養大,親生父親卻威脅人家還把兒子綁回來,稍不合心意便送去邊境赴死。裴相,若我是沈惟一,我也不回來。”
高嘯玄再次轉身要走,最後道:“裴相好生歇息,病好回到朝堂,我還等着你和我鬥嘴參我。”
裴無期徹底死心,臉色都灰白下去,頹敗不已。
不會好了,他大抵好不起來。這些話困在心裡找不到人訴說,他也想不明白,越想越煩心,越想困得越深,他以為高嘯玄會告訴他原因,可結果高嘯玄說是因為他對沈懿不好……
不是權勢嗎?沈惟一不是讨厭權勢嗎?怎麼跟沈懿扯上關系了?他阿娘呢?又是因為誰?
以及,裴昭呢?
他多想到裴昭房間對着裴昭靈位問一句:“你有多恨我,恨到不想回來?”
聽聞死前帶笑,未留遺言……是覺得解脫嗎?
裴無期無法問人,也沒人能回答。
事到如今,能陪他說說話的,好像也隻剩裴昭靈位了。
高嘯玄走出丞相府,門外圍着天崇百姓,都是聽說丞相生病前來看望但都被堵在門外之人,見了他紛紛問起丞相情況,他不好說,叫人牽馬要走。
手下抱着手中拿進去又拿出來的箱子,為難問:“将軍,這沈公子給的銀兩,不還給丞相大人嗎?”
将軍上馬,看着箱子,沉聲道:“不了,先帶回将軍府,裴相病好再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