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的沈持玉能去的地方除卻皇宮便是沈家,落在沈府的日子甚至比在慈甯宮更加無趣,她每日裡被關在四角的天地從不許出門。
更别說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節,沈太傅拘束着她,但并不約束二房的沈鵬舉和沈纾晚,當天夜裡二房一家去了上元燈會,沈太傅也因有事外出,偌大的沈府隻餘她一人。
她趴在窗前看到天空冉冉升起的孔明燈,心中的落寞與悲傷鋪天蓋地将她淹沒,她甚至因此對外祖父生出怨恨。
嬷嬷尋來漂亮的琉璃燈卻被她一巴掌打翻在地,她捂着臉跑回房中,将自己整個人埋入錦被之下,低低地嗚咽出聲。
黑暗中有人輕輕扯了扯自己的被子,一隻毛茸茸的腦袋從外面探了進來,她提着一盞兔子燈笑得甜膩,“阿姐,我帶你出去看花燈。”
一盞螢燈下時少女哭花的臉,她被人牽着一路風一般地跑着,穿過花市,來到人聲鼎沸的禦街,到處都是五彩斑斓的花燈,走馬燈、魚龍燈、白玉燈、琉璃燈、羅帛燈、鳌山燈、珠子燈、羊皮燈、絹燈……
她從未見過如此光怪陸離的世界,七手八腳的螃蟹燈,巨大口髯鲇魚燈以及用五色蠟紙制成的走馬,五色琉璃制成的琉璃燈,最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諸燈之冠鳌山燈,于殿堂梁棟窗戶間為湧壁,琉璃為皮,機關作骨,演繹諸色故事。
異巧華燈,笙歌并作,都民士女,羅绮如雲。
她從未這般開心過,以至于十年後的今天回憶起往昔依舊曆曆在目,哪怕後來回到家中,被祖父罰打手闆,罰跪祠堂,也覺得開心。
那盞沈纾晚送她的兔子燈一直挂在她的床頭,直到三年前它被一支火燭吞噬化作了一團灰燼。
事到如今,沈纾晚已記不清那盞兔子燈是何模樣,但她卻清晰地記得當時她掀開被子,瑩瑩燭火下那張哭紅了眼的小臉,活脫脫一隻小兔子。
想到此沈纾晚不由笑了,不過很快她又收斂了神色,低聲道:“民婦記得。”
沈持玉回身,看着她,用輕松的語氣道:“晚晚,你從前可不是這般性子,既然說要見我,如今又何必拘着自己?”
片刻的沉默後,她聽見沈纾晚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緩緩擡起頭來看向沈持玉,直挺挺地跪在她的腳邊,“阿姐,晚晚知道錯了。”
沈持玉看了一眼身旁的晴雪等人,随即便讓她們都退下了。
她與沈纾晚之間的恩怨始終是梗在心底的一根刺,她并不想讓旁人知曉,也不想任何人摻和。
今日逢時遇景,是時候了心事謝塵緣了。
沈持玉閉了閉眼,沉聲問道:“當年是你将我從奉化回京的行程告訴了二叔?”
沈纾晚咬了咬唇,重重磕了個頭道:“是。”
她的孩子重病,夫家卻嫌棄孩子蠢笨不肯再花錢去治,更何況這孩子還占了劉家嫡長的名頭,将來是要繼承家業的,他劉家的長子又豈能是個傻子。
死了才是最好的解脫,可那是她十月懷胎生下的骨肉又怎能眼睜睜看着他死,她求了父親,出賣了阿姐,得來了兩千兩白銀。
“外祖父遇害的那碗迷藥是你送去的?”
沈纾晚以頭抵地,她無從辯解,哽咽道:“是。”
那夜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父親已落了狠話,她既已知情,必須參與其中否則他不放心,上面的人更不放心。
沈太傅不死,死的就是她和劉家。
盡管早已知曉真相,可話從她口中親口說出還是讓她難以承受。
心底壓抑的怒火不停往上翻湧,她抑制不住自己,回身狠狠一腳踹在她肩頭,嘶聲罵道:“狼心狗肺的東西!從小到大你吃的穿的用的,哪樣不是外祖父給的?你怎麼能……”
“你該死你該死!”她捂着臉,淚水就這樣悄無聲息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沈纾晚重新爬起來跪伏在她的腳邊,按在地上的五指因為用力而指尖泛白,她将牙齒咬得死緊,腮幫子輕顫着,淚水同樣止不住地流。
沈持玉何嘗猜不到她許是被人脅迫,但她是幫兇,是殺人兇手,她一輩子都不會原諒她。
不知哭了多久,她終于收斂了情緒,拿帕子拭去眼睛的淚痕,冷冷道:“你的那兩個孩子我會命人照看,自此之後你我死生不見。”
能讓她入宮來求的無非是兩個孩子,她雖恨沈纾晚,但侄子無辜,何況這兩個孩子身上還流着沈家的血脈,她斷然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們死在劉家。
這已是她念在幼時情份最後能給予的憐憫,兩人的情份此次便斷得幹淨,她是生是死都與她無關。
沈持玉深深吸一口氣,轉身欲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歇斯底裡地大喊道:“娘娘——”
未及她回頭,身子便被一股大力,狠狠推了出去,那人用盡了畢生的氣力,她被推搡着倒在草叢裡。
耳畔響起轟然一聲巨響,她狼狽地回頭,卻隻看到巨大燈架倒塌後濺起的煙塵。
悶悶得一聲響。
白的衣,紅的雪。
沈持玉的腦子有一瞬的空白,她踉跄着站起身,跛着腿朝着燈架倒塌的方向奔去,她跌倒在廢墟中,模糊的雙眸中看到一隻露在外面的纖細手臂。
她拼了命地推動燈架,顧不得身上的傷,将她從殘垣斷壁中拖出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