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冀年也在前一天夜裡就入住靈渡寺，寅時初就開始沐浴淨身，卯時初刻至所有僧客至觀音殿祝聖普佛，爾後才是齋飯。

席間他見到了一襲素袍的親王本要過去見禮，卻被對方一個眼神制止，宋冀年記着昨日石楓對他說的話，知曉此刻人多眼雜不宜與秦王單獨接觸，遂作罷，匆匆用過齋飯，他就帶着人去了講經壇。

今日得道高僧一靜禅師會在此講法，他聽說數年前一靜禅師在法華寺講經，吸引了數千百姓前來聽法，此次規模更大，彙聚的香客隻會更多。

果然等他趕到講經壇發現四周已經聚滿了百姓，唯有最前面的兩排黃色蒲團因官兵把守才空着。

至辰時二刻，秦王與一衆鄉紳落座，不多時一靜禅師也來了，他生的一幅白淨消瘦的莊嚴法相，腦門寬廣，眉目慈善猶如佛陀，含笑沖衆人行了佛禮。

待他在法台上坐定，高鼬才攜于洋等人姗姗來遲。

說起來高鼬在奉化為官近三載卻是從未見過高鼬此人，許是位高權重，又或者是出于安全考量，這些年他一直深居簡出，所有指令皆有手下五虎奉行。

但即便深居簡出，也無人敢小觑此人。

隻是令宋冀年沒想到的是對方竟是個身量高挑的英俊男子，面容白淨，瞧着倒似個文弱書生。

與他想象中陰柔冷厲的矮小老頭形象完全不符，以至于他見到高鼬本人竟也忘記行禮，直到對方投來一瞥，他才如夢初醒，吓得立即垂首施禮，态度謙卑至極。

高鼬隻瞧了他一眼便越過衆人坐在了蒲團之上，落座之時目光又在秦王所在之處略略停留，不過轉瞬又恢複如常。

今日一靜禅師所講《大般涅槃經》，慈眉善目的大和尚撥弄着手中佛珠，美妙動聽的佛語便從口中祈頌：“非佛性者，所謂一切牆壁瓦石無情之物，離如是等無情之物，是名佛性[1]……”

一靜禅師講授苦澀佛經深入淺出，娓娓動聽，座下衆生聽得如癡如醉。

宋冀年自認此生與佛無緣，聽了一會兒便打算離去，正在這時忽然一道兒冰冷的聲音打斷了禅師的聲音。

“方才大師所言‘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人人都可成佛’是真的嗎？”說話之人是一身量高挑的中年男子，五官生的普通，但眉目肅然，讓人望之生畏。

宋冀年認得此人，他是明州府通判李勉，前不久在陳府老太君的壽宴上他見過此人。

一靜禅師口誦佛偈，道：“一切衆生悉有佛性，如來常住無有變易。世上無不可渡之人。”

李勉冷笑一聲，忽然站起身走到高鼬面前，指着他的腦門道：“似這般十惡不赦之人也能度化嗎？”

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嘩然，原本聚攏在外圍的百姓忽然喧鬧起來，個個義憤填膺瞪向高鼬，飯館蒲團上坐着的高鼬一派泰然，絲毫不懼，甚至在李勉的公然挑釁下也能維持溫和的神情。

一靜禅師尚未回答，就聽李勉繼續道：“小生略通佛理，知曉《涅槃經》譯文中所言‘一闡提者，斷滅一切諸善根本，心不攀緣一切善法。除一闡提皆有佛性’[2]，一闡提斷絕善根，是滅絕佛性之人，而今日的高鼬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般十惡不赦之人，佛也能度化嗎？”

百姓對高深的佛理不對，但高鼬的大名他們怎會不知，他在明州府為禍近十載，可謂惡貫滿盈，明州府百姓無不想生啖其肉。

這樣的人豈是一句‘衆生皆可度化’便能了事。

一靜禅師面對李勉的咄咄逼人絲毫不見惱，微笑道：“無量相好莊嚴照明。以彼性故，一切衆生得般涅槃[3]。一闡提者，永劫之後終将成佛。”

大和尚慈眉善目，梵音入耳讓人如沐春風，但百姓卻不解其意。

李勉卻哈哈大笑：“何為涅槃？”

一靜禅師道：“受諸因緣故，輪轉生死中，不受諸因緣，是名為涅槃。”

“既然如此，我今日就要看看高司監是如何涅槃的！”

一直在旁打坐的朱杞看向高鼬，見他嘴角溢出一絲冷笑，不過轉瞬又換作悲戚姿态，他忽然垂眸斂衽道：“我佛慈悲。”

随即膝行至一靜禅師坐下，伏地叩拜，再擡首已是滿面淚痕，他抽泣道：“今日我高鼬願皈依我佛，将所有家資盡數捐與靈渡寺，用于辦齋設會，救濟百姓。此後不衣華服，不食肉，不飲酒，專事佛祖……”

高鼬哭的聲淚俱下，好似真的幡然醒悟，已有不少耳根子軟的百姓動了恻隐之心。

朱杞默默看着，忽然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恰在此時石楓匆匆行至他身側，附耳低語了幾句。

他的目光不由沉了幾分，到底是他小看了高鼬。

這時，忽然人群中有人驚呼道：“看！佛光！是佛祖顯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