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老人,兩個小兒,一個中年女子,把楚家煮的一大鍋粥,和一條足有三斤多重的魚,兩大碗泥鳅皆吃了個底朝天。
末了,李大娘舔她吃完了的那隻碗,把裡頭沾的油水舔得幹幹淨淨,阿南見狀,去了竈房,把埋在竈外面柴灰堆裡的泥鳅扒拉了出來。
泥鳅熟了,微焦。
阿南兩歲就蹲在竈火前幹活,她把手伸到一堆灰前,便知這堆灰離竈火離了多久。
她很是會把握火候,燒柴煮飯也好,用灰堆埋谷子爆米花也好,她總是做得好好的,燒壞不了。
阿南埋了八條大泥鳅,她是做好了一人兩條讓大家香香嘴的準備的,可大娘碗舔得太幹淨了,像是很久沒吃過飽飯,許是還沒吃飽,阿南把灰拍幹淨了的泥鳅放在小簸箕裡拿過去,給大娘分了三條。
她也不偏心,給了景修三條,還有兩條,她塞到了一條到阿公手裡,自己拿了一條啃了一大口,被裡頭的熱肉燙得直哈氣,又被鮮甜的泥鳅肉香得迷糊了眼,阿南擡着小臉眯着眼把肉急忙咽下,方才掉回頭來跟阿公道:“阿公,我等下把竈裡的灰扒出來,埋四條,你二條我二條,阿南最是公正,不少老人食,不少小人食。”
楚家就一個楚家囡囡,她是她父母成親多年後,在楚家一整家人千呼萬喚下呱呱落地出生。
她爹想生她,她娘想生她,她爺婆也盼着她出來,即便她是個女娃,她也是他們這一家子的根。
楚家如今天把這個根留給了阿公帶,阿公盼她一生安定富足,一生有依有靠,可這不是他能給得起的,是以,阿公隻想在他尚活着的時候,喂飽她的肚子,也喂實她的腦子。
她一生,自己不能虧待自己,也不能讓人虧待了她。
沒被家裡人虧待過的人,出去了也不會被人虧待。
隻要她的家裡人不允許别人虧待她,她出去了,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允許别人虧待她。
親人手裡如珠似寶的兒,她會從她的阿公手裡頭得到一顆善待自己的心,一手善待自己的能力。
“對頭,要公正,也不能虧待自個兒,好吃的,阿南掙的,要至少留一半給自己,别人掙給你的,你也要拿着,至少拿一半,那是你該得的。”阿公見他說着,狼吞虎咽的景小子默默把剩下的那條泥鳅往阿南跟前送過來,他嫌棄地看了那小子烏黑的手一眼,用眼神示意孫女兒自個兒拿主意。
阿南見了咯咯笑,沒人虧待她的嘛,景修不會,她低頭,吃掉了景修手中泥鳅的尾巴,得意跟景修道:“我還有兩條,等會兒熟了,也分你一個尾巴。”
景修眼睛巴巴地看着阿南,直點頭,又把泥鳅往阿南嘴邊送過去,見阿南搖頭,吃起了她手中的,他便收回手來,滿足地把泥鳅連肉帶骨頭塞進嘴裡,粗粗嚼了兩下便咽了下去。
泥鳅真好吃呀。
就是他的肚子不知為何就像個長了個填不飽的洞,越吃越餓。
可他吃得不少了,桌上就他吃得最多,他不能跟阿南還說餓,阿南夠讓着他的了,剛才她在桌子上讓得多了,阿公還打她給他夾泥鳅的筷子,瞪了她一眼。
景修因此心裡隐隐有些難受,他是阿南的累贅,他是巴着阿南活的,他要聽阿南的話,不能給阿南惹麻煩。
他要忍着肚餓。
“阿公,我去給陳公公送泥鳅。”景修把泥鳅吃了,便趕着去給阿公做活。
給阿公做就是給阿南做。
“去罷,呃……”楚阿公看了阿南一眼,面向景修低了點頭,聲音小了,“跟你陳公公要點刀尖藥,他要是問起來為什麼,就跟他說明天我們要去縣上的事,叫他們家也早點去山裡找好洞,到時候要是有麻煩也好有個地方跑。”
這提前找了洞,還能布置下洞穴,弄點吃的進去,也好躲難,按陳家那一家子的人的性情,早就準備也是好。
說來,村長回來帶回來的消息,足夠讓人提心吊膽,想着提前做準備。
七裡村都是逃過難的人,便是三歲小兒在耳染目濡之下,也個個身上早就習得了一身逃命的本事。
賤民是倉惶奔逃的獸,賤民的孩子,便是倉惶奔逃的小獸,他們日日夜夜面臨着饑餓與恐懼,讓他們有着一身不遜于父母的老辣與狠毒的本事。
為了活着,他們什麼事都幹得出。
就像他們為了在父母手底下讨一口飯吃,他們的惡意,便能直接沖向跟他們同一個歲數的孩子一樣,他們管不了别人的死活,他們隻管得了自己的,他們也隻看得見自己的死活。
他家阿南跟這些人相比,還是有點過善了。
好在景家的小子,不是善茬。
景家小子隻是吃了楚家的幾口飯,可他是住在他自個兒家裡的,那些夜晚摸黑摸到他家裡去想滅他家的門,抄他們家家底的人,可是不少。
但這小子就是活到了今天。
被惡人欺負過的人,隻有更惡,更狠,方才能活下來。
世道不養天真娃。
阿公提醒他:“把柴刀綁身上,帶根棍子。”
有着陳家老侄女這一出,這村裡的人想來已是個個皆知明個兒村長要帶人去縣裡的事了。
這事瞞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