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還防上了,阿公牽了孫女兒的手,低頭跟替李大娘哭上了的孫女兒道:“大娘不是兇你,不怕,你讓景小子去開門,把東西往家裡擡。”
“哦哦,阿公,缸裡還有,景修,你去開門。”阿南抽着鼻子,擡起頭來,跟阿公道:“阿南沒怕,大娘傷心。”
她是一家人捧在手心裡長大的,這孩兒性子軟,軟到便是大人都感受不到的傷心,她隻瞧一眼,就能替那個大人哭出聲來,她阿爹走時甚是不放心,對着自己的阿爹說了又說,讓他的阿爹一定要多教孩子一些人情世故,防人之術,切莫因着那不合時宜的憐憫心,倍受欺辱,過早夭折。
阿公孫女的性情,是像了她阿爹,阿公的小兒子的。
小兒子便是當年在墨木城被兩個兄長搶了他手裡頭分的财産,逃命時還沒帶上他也沒憤恨,還寬慰被兄長扔下給他的父母爹娘,說錢是自家人拿走的,比被别人搶了強。
可日子一天天過,沒錢的日子沒糧的日子過得分外艱難,他一個病身子,去給人寫字,被人掀了攤子,他去山裡撿山珍,被人合夥算計扔在山裡過夜喂狼,等他知道錢的珍貴了,時間也晚了,他在山裡已經丢掉了大半條命,救回來身上隻剩一口氣,還有他身上那無窮無盡的擔心與滿腔的悔意。
他兒子當了一輩子的善人,未得善終。
他兒子沒聽阿爹的話,也留下了一個隻剩滿腔恨意與悔意的老父在人間。
阿公沒教會小兒子防着點别人活,省着點自己用,他教孫女卻是教得甚是用心,她每犯一次,他必教一次,他沒指責孫女兒的哭,他用他那隻僅剩的無力的手擦掉孫女兒臉邊的淚,道:“大娘是好人,她傷心,你可以替她哭出來,但見着了壞人傷心了,你要怎麼樣?”
“哦,”壞人身上也有苦也有難,也有傷心的時候,但阿南不能替壞人哭,她替壞人哭了,哪怕哭出了一滴淚來,阿南的爹娘和阿婆都會在地底下急得團團轉,因着阿南替壞人哪怕隻哭一聲,隻掉一滴淚,壞人都會以為阿南是個好欺負的人,他會騎到阿南的腦袋上,砍掉阿南的頭,讓阿南再也哭不出來,讓阿南的親人在地底下急得哭瞎眼,阿公教的,阿南全記得,阿南回憶起來點頭道:“見着壞人了,不能哭,壞人給我一刀,我要給他兩刀,嗯,這是打得過,打不過要先跑,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是,是好阿南不吃眼前虧,吃了一定要做好打回去的準備,不能挨打了隻顧逃,也要記得養出殺回去的力氣,人是殺才可能殺得怕的,退是退不出一條命來的,逃也逃不出,因着逃得過初一,也逃不過十五,阿南要堅強,阿南要迎難直上,阿南絕不退縮。”
阿南要勇敢,要長命百歲。
阿公這些話說了好多好多遍,阿南夢裡都記着這些話,都記熟了。
“我是這般教孫女的,你也聽一嘴,今晚就住這裡,還是你現在要先回家拿點東西?”阿公問李家的老媳婦。
李大娘朝他擠出一個扭曲的看不出笑意來的兇惡笑容,沒說話,她走到了楚家放柴火的屋檐下,捧着刀,把自己蜷在了柴火堆旁。
隻要不趕她,她便不走了。
她怕回去了,她就出不來了。
她家那個隻知道欺負她,在外頭慫得就跟個孫子一樣的男人,會幫着外面的人殺了她。
他怕她報仇,連累了他。
兒子死了那天,他怕那些人殺到家裡頭來找他的麻煩,他先逃命了,過了好幾天才回來。
她也該殺了他才去縣上的,可這個人像是知道她要殺他一樣,自那晚她拿刀劈向他,這兩年他躲她躲得遠遠的。
她不能回去,家裡怕有埋伏。
“阿公……”阿南聽着阿公的話,擡起小臉。
阿公“嗯”了一聲,“大娘今晚住這,明天她跟阿公去縣上有點事,明天你去陳公公家住兩天,可成?”
“不帶阿南?”
“路太遠了。”
“阿南走得動。”
“路太遠了。”
“公公,你莫胡亂說話,阿南走得動,阿南還幫你背背簍,你亂說話。”去縣上怎麼可能不帶她,阿南轉身就走,“我們家裡頭就你,我,還有我未成親的小夫郎,我們去哪都要我們三個一起走,我們家的人已經夠少的了,去縣上那等的好事,你不帶阿南,你帶誰?阿南可是阿公的小囡囡,不能放在别人家裡頭的。”
這事就這麼定了,說罷,她回頭,問:“阿公,煮幾把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