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知陽的嘴角勉強扯出一點微笑，試圖用輕松的語氣來掩飾心裡的不安，“沒什麼，就突然有點好奇了，對，小店在那一面，往這條路走就行”

他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方向。

然而，楊晔并沒有順他的話茬接下，反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睛緊緊盯住方知陽，愈發感到奇怪，追問着：“你家裡傳下的東西，應該會比我們更清楚他的情況，你又是聽誰說，那東西是假的？”

她聲音裡帶着的是不容被質疑的嚴肅，似乎一定要從方知陽口中聽到個答案。

“我也是聽别人說的”方知陽撐着膝蓋緩慢坐下去，他直勾勾盯着攤子裡的那點東西發呆，沉默的變現，臉上堆滿懊惱，他愣了好久，喉結艱難地滾了一下，随後才無奈的歎了口氣，“我那會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楊老闆，你看直播嗎？”方知陽擡起眼問。

“直播？”楊晔聽到這個陌生的詞彙，她表情微微一怔，眼底閃過些疑慮。下意識地轉頭，目光落在身邊的周一橫上。

“就是你經常刷的那個app，用視頻連線可以面對面的和其他人聊天，也有專門的主播，唠唠家常，唱歌跳舞或者推廣下自己的東西，也可以跟别人打pk，觀衆刷禮物，主播賺錢”

“我之前也不曉得還有這麼個東西，是我兒子告訴我的”方知陽說，“兒子說網上有個什麼鑒寶主播，挺厲害，粉絲也很多，好多人家裡有東西都是先找他去鑒定”

方知陽說：“我心裡合計，這麼做反正也不耽誤什麼，要是我的東西能被别個看到，估好價格，可能就提前賣出去，換點錢來救急”

他頓了頓，好像又回到當時連線的場景，深吸口氣，方知陽緩慢的說：“跟那個主播連線，得先加什麼會，進去後在有人給你個二維碼，你掃一下，先轉200塊錢的鑒定費給他們。小輝想讓他們先看，等看好了我們再付錢，那邊同意了，但讓我們等排隊”

每天就那麼十幾個名額，方知陽他們等了一個多星期才等到。

“這位家人，你今天帶來的東西是什麼？”主播在屏幕對面，他看着方知陽把桌上的瓷瓶給小心抱起來。

手機鏡頭聚焦在他的身上，看着屏幕裡的主播，下面不停閃過的字幕條幅，方知陽眼睛不自覺睜大，他抱着花瓶呆呆的站在原地，眼睛當中充滿拘謹和無措。

方輝舉着手機，在對面提醒他，“爸，你稍微講兩句”

“哦哦，對”方知陽反應，他窘迫的面對鏡頭，仔細看他的耳朵，都因為緊張而發紅了。輕顫的嘴唇艱難開合，磕磕絆絆地說：“這，這是我家族，祖傳的……”

聲音裡帶着點擔憂，‘家’字剛說出口時，他尚且還有些底氣，可越到後面，聲音就愈發的細微。站在對面的方輝，看着方知陽慌張的表現，眉頭跳動，眼睛中閃過急切，他一個箭步上前，手腕靈活轉動，将手機屏幕穩穩地對準在方知陽懷裡的那隻瓷瓶。

“這是我家祖傳下來的瓷瓶，您幫忙看看能夠多少錢？”方輝說。

直播間裡，主播睨了眼現在的屏幕。身體松快地往後面一靠，椅子和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噪音，他對着鏡頭調整坐姿，煞有介事的說：“你先把東西放在桌子上”

“爸，東西先放下來”方輝說。

方知陽聽到，把東西放回剛才的位置。

主播清了清嗓子，又說：“你把屏幕往上面移，我看看圈口的地方”

方輝聽話的移動。

主播啧了聲，似乎在思考，“再往下面，瓶身的花紋，你把鏡頭稍微靠近一點”

“再往左邊一點”他眼睛緊緊地盯住屏幕，身體也不自覺地向着鏡頭湊近，“對，保持住現在的位置”

突然變高的音量，目光依舊盯準屏幕。他語速極快地和在直播間裡的觀衆互動着說：“青花翠葉，蕉葉，忍冬，這個花紋的樣子是挺好看和新奇的啊”

方輝聽到很高興，他雖沒有出現在鏡頭裡，可激動的聲音卻在手機上方說：“這瓶子是我爸的寶貝，一天要擦好幾回，上面一點髒東西和灰塵都不能有”

“新是新，就這個花頭吧實在太少見了”主播憋着口勁，他對屏幕上那片明顯的花紋，拿過旁邊的保溫杯喝了口茶才繼續，“我們看這個瓶子的狀态，古人有句話，叫溫潤柔和，恰似羊脂。什麼意思呢，就是這東西的色相不能有浮豔刺目之感，放在陽光下面，表頭折射出來的光感也要細膩醇厚，不寡不膩。用手指去碰表面，這麼順着刮一道下來，也不能有絲毫的阻礙和能感覺到粗糙的顆粒感，得有撫摸頂級羊脂玉那樣如膏似脂的順滑”

他帶着種不容被拒絕的口吻，對方輝指示着：“方先生，麻煩您把鏡頭往後面放，咱們先看看瓶身上的花紋。青花瓷瓶鑒定的關鍵，重中之重就是要觀察他表面的花紋”

“好”方輝應答。

主播眯攏眼睛，對着瓷瓶上的那片花樣，“我們看花紋，要了解這是哪一個朝代，首先得知道每個朝代之間擅長，或者說喜好的花樣都是什麼。每一個朝代，每一個皇帝他的喜好其實都不同，就比如唐玄宗開元年間，那會國力昌盛，當時的宮廷藝術都追求一種極緻的華美。在繪筆的工法上，工人們會借鑒西域織錦的紋路，線條繁複勾連，色彩明亮，有‘霓凰羽衣曲’那般的絢麗多姿。像我們知道的彩繪陶俑，唐青花基本都是這個原理。但到了北宋徽宗，宋徽宗大家都知道吧，書畫雅韻，崇尚清新自然，‘雨過天晴雲破處，這般顔色做将來’那會最出名的汝窯青瓷，給人的就是這個麼感受”

主播頓了頓，他稍微的調整下語速，又接着說：“我們再來看這個，以這種青花翠葉的圖案來說，在乾隆年代還是極其盛行。受當時整個環境的影響，那會的制陶工藝也到達一個巅峰，這種花樣幾乎就涵蓋了整個的官窯和民窯。不管皇宮，還是民間的富貴人家的收藏，基本都少不了這種帶青花翠葉的瓷瓶”

方知陽停頓了一會，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的笑容，“我那會聽了，心裡别提有多高興，就覺得這東西肯定能被估個好價錢”

但是。

“你把鏡頭再轉一轉，我看看其他地方”主播的聲音變得嚴肅。

兩人還沉浸在高興當中，全然沒注意到主播已經變化的表情，接下來的話也是直接打斷了他們現在所有的歡喜。

目光如炬，視線透過屏幕，他的眼睛在瓶子上慢慢遊移，不放過任何一處細微的地方。他更加仔細的觀察審視，目光被其中的某一點吸引，刹那間，他的臉色驟然變化，“東西挺好，可惜啊，這是個赝品”

他刻意的停頓，想去制造不一樣的懸念。

“你們看瓶身上的這個紋理，真品的紋理應該是更加流暢，而且連貫，但這個”他找工作人員拿來手機，對着的手機屏幕上赫然就是他剛才看過瓶圈的截圖，兩指放大，“這裡有個極其細微的斷裂，瓶圈内部的磨損也非常嚴重，還有這個底部的落款”

他又劃到下一張圖片，“底部的落款，看似和真品無異，但仔細看，這筆體的書寫方式，筆畫的粗細和力度，都跟真品的制式不太一樣”

“我們可以來看這兩張圖的對比”主播讓助理拿之前就有的KT版，兩樣東西被并排放在一起，展示給直播間裡的觀衆，“這邊是我上次和你們講過，清朝各個皇帝們慣用的筆法順序和他們的筆勢特點，我們看看這邊，這位家人拿出來的東西筆法太生疏了，又很生硬”

他接着放下筆畫順下來的地方，“這個位置明顯是有被修改過的痕迹，典型的仿制品，專門糊弄那些不懂行的新人”

“我不知道這東西是誰給你的，但我在這好勸你一句，假的東西最好别留在家裡，買個便宜的，真的，是對曆史的一個尊重，假的，說難聽點，你跟瞧不起曆史的那批人也沒什麼區别”說到最後，主播義正詞嚴，開始教訓起方知陽和方輝。

“我那會整個人都是懵的”方知陽說，“家裡傳了這麼多代下來，怎麼就變成假的呢，我本來想反駁，可他根本就不給我機會，還在直播間對其他觀衆說讓大家引以為戒，不要被這種看似精美的假貨迷惑”

楊晔皺起眉，有點氣憤，“從攝像頭看幾眼就能判斷真假，這什麼鑒寶專家，假的吧”

方知陽無奈，“我當時也這麼想，隻是我不懂，那主播很快就斷掉我們的連線，隔天小輝收到他們發來的消息，說可以再給我們一次機會，但這次得交1000塊的鑒定費”

周一橫聽明白了，“這不就純粹騙錢嗎，你們給錢他就說真的，不給錢就說假的”

“我也想過找其他人，可那個主播的粉絲太多了，我就算去别的地方，但是被那個主播的粉絲看到，也會說我東西是假的”方知陽歎氣。

衆口一詞的判定，有太多不相關的介入，哪怕心裡還确定，到最後也恍惚就以為，這或許是自己記憶出現的錯誤。

真假關系，不靠一眼的直觀，或一時的沖動就能判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