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倫特臉上的笑消失了,他看向阿楓:“哦?他怎麼說?”
阿楓拍拍他的手背,輕輕說:“他說,拜你所賜。你殺了女王派下來的巡檢官,令整個部落遭受驅逐。”
阿倫特突然坐起來,他用力拉着阿楓的手,眼睛睜得很大,一字一句地說:“那他有向你說過原因嗎?”
阿楓看着眼前的青年,那雙美麗的藍色眼睛裡正燃燒着熊熊烈火,他重複喬伊卡爾的話:“‘阿倫特的母親被點名去服侍巡檢官,這是多麼大的機遇,他卻不識好歹,還當衆辱罵女王,犯下不可饒恕之罪!連累所有族人失去家園!’”
“他是這樣說的……哈哈,這個狗東西,我就知道他……從來沒有反省過自己……”阿倫特低下頭,怒極反笑,接着他又語氣急切地問,“你想聽我是怎麼說的,是嗎?你來向我求證了是嗎,阿楓?”
阿楓對上阿倫特有些不理智的眼睛,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的憤怒與不甘,就像是一座即将噴發的火山,那平日壓抑在慵懶外表下的仇恨如同蔓延的岩漿。
阿楓心中湧現出一些難過,是為阿倫特又或者為些久遠的過去。他定定神,緩和地說:“是的,阿倫特。比起喬伊卡爾,我更想聽你講述你的過去。但倘若你為此感到難受不必勉強……是我的錯,我沒有一開始就拒絕喬伊卡爾的對話。”
突然阿楓感覺到被拉住的手受到一股巨大的拉力,将他整個人拉得失去平衡向前傾倒,随後有一隻手從另一邊抓住他的後頸,阿倫特的臉在眼前放大,他們之間的距離驟然縮小。阿楓因此落入那片洶湧的蔚藍,感受到火山熾熱的吐息,還有對方胸膛中湧動的巨浪。
“不,阿楓,”阿倫特的嘴唇顫動着,他的聲音近在咫尺,此刻低沉得好似海妖的呼喚,“我會告訴你的。”那是他最不願回顧的過往,是他心上的爛瘡,可偏偏總有人要來反複戳弄這可怕的傷口,令它無法痊愈。
阿倫特抓着阿楓的脖子,感覺到溫熱的脈搏在掌下規律地跳動,好似他已經完全掌握了眼前這個人。他值得我的信任嗎?他值得我為他袒露我的過往與脆弱嗎?阿倫特看着那雙黑色溫潤的眼睛,它耐心地等待着他,任由他惡意地審視與揣測。
“呼……”阿倫特有些急促地呼吸着,他覺察到了自己的想法,他想要訴說,他想要展露。但如果對方還和以前的那些人一樣,在得知了他的所有後卻不理解、唾棄甚至抛棄他,他扣緊了抓在脆弱脖頸上的手,他想要撕碎對方……
“我的母親,”阿倫特冰冷地開口了,“她很美麗。那頭肥豬似的巡檢官看上了她的容貌,而我的部落則随意地将我的母親獻上去,不允許她有任何的拒絕,并說這是部落生存所必要的犧牲。他們吃着用她換來的食物,穿着用她換來的衣物,人前說這是為了大家的犧牲,人後卻說她是個下賤的東西。她的犧牲沒有為自己換來一丁點東西。”
阿楓感覺到阿倫特逐漸變粗的呼吸,對方在不斷地顫抖:“我的父親隻是沉默,他永遠沉默。直到有一天,我的母親哭着對我說,她不想再去了,那令她感到十分痛苦。但那個巡檢官以部落的進貢額度作為要挾,族人因此隻會罵她不懂得為大家着想……多麼令人作嘔的族群,不敢對巡檢官、對女王不滿,隻敢欺壓一個女人。”
“我的母親最終拒絕再去服侍。他們給她吃了藥迫使她去,然後她就死了。所以我殺了那個巡檢官,砍下了他的頭,怒斥女王的放縱與貪婪。我的父親抓了我,喬伊卡爾的父親下令将我獻祭給海神以平息女王的憤怒……哈哈哈,但他們都沒有想到,我沉入海水中反而得到了海神的賜福,成了人魚。”
阿倫特臉上露出一種純粹的惡意:“我在海裡看着他們像畜生一樣被趕出環島,在海浪裡哭嚎,痛罵我然後又不得不求着我庇佑他們。直到他們闖入風暴,剩下的幸存者遇到星螺部落,他們心懷僥幸又以我為交換才加入部落……海神為什麼不将他們全都淹死?”阿倫特喘着粗氣低聲吼道。
他看着那些醜惡的嘴臉在海洋中沉沒時,多麼暢快!隻恨沒有利維坦出現,将他們一一撕碎。
“但你沒有離開你的族人,為什麼?”
阿倫特聽到有人朦朦胧胧地發問,他的怒火停滞了片刻,喃喃道:“為什麼……因為還有孩子,還有一些曾經可憐過我的人。”可這些人卻也逐漸在漂流中死去,他記得他時常會給一個女孩和她的弟弟抓魚吃,那些魚許多又會被她的長輩們搶走。滔天的巨浪裡,瘦小的女孩抱着幼小的弟弟掉入海中,他要去救他們,卻被那些惱人的手抓住,那些人踩着他爬上木闆又扯着他的頭發要求他去救族長。
等他終于甩開他們時,再去找那對姐弟時隻能看到巨齒鲨口中斷裂的肢體……
為什麼?為什麼該死的人沒有死,而他卻還要保護這些畜生?他時常會憤怒地想。但又會晦暗地想,如那對姐弟一般的無辜之人也的确受他牽連而失去平靜的生活,失去生命。他一邊被憤怒的烈火炙烤着,一面又被愧疚的寒冰刺痛骨肌,備受煎熬。
隻有在海裡,感受海水流淌過身體,才能尋得片刻安甯。
阿倫特在那些回憶裡掙紮,他的腦袋裡閃回過紛亂的畫面,一會兒是母親哭泣的臉,一會兒是巡檢官猙獰的頭顱;一會兒是族人們鄙夷的眼神,一會兒是那個女孩伸出又被海水淹沒的手。
慢慢的,他感覺到一隻手正在溫柔地撫摸着他的後頸,一下又一下,像是一陣舒緩的清風,逐漸驅散了那萦繞在腦海裡的亂流。等到意識徹底歸于平靜,阿倫特發現自己現在額頭正靠在阿楓的肩膀上,整個人幾乎貼在阿楓身上。
阿楓一直很安靜,除了剛剛那句話,他至始至終隻是輕柔地撫慰着阿倫特,聽他傾訴。
阿倫特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呼吸,他已經許久沒有這樣失控過,低低笑了兩聲後他有些沙啞地喊:“阿楓。”
“嗯?”阿楓感覺到剛剛還緊繃着的阿倫特融化下來,幾乎趴在他胸前,似乎恢複了理智。
過了一會兒,聽到阿倫特悶悶的聲音:“現在你知道了,我的過去。”或許也知道了,他是個多麼殘忍又睚眦必報的人。
阿楓摸摸他金色的腦袋,緩緩地說:“嗯,知道了,你沒有做錯,阿倫特。就像我想的那樣,錯的是喬伊卡爾那樣自私自利的人。”
阿倫特忽然有一陣輕飄飄的感覺,好像是終于從冰冷的海水踏上了陸地,他放心地将自己埋入阿楓溫暖的胸口,抓在阿楓脖子上手落下來抱住阿楓的腰,然後一用力就将毫無防備的阿楓拉倒,兩個人一起滾倒在草席上。
阿楓這幾天或許曬過草席,有一股暖烘烘的太陽的味道。
“阿倫特……”阿楓被阿倫特八爪魚似地抱着,有些僵硬。
“阿楓,我累了。”阿倫特學着阿麗娜那樣,軟綿綿地說,然後往阿楓臂彎裡蹭了蹭,“陪我睡一會兒,好嗎?”
阿楓看着身前竟然表現出些許孩子氣的阿倫特,歎了口氣,心軟道:“好吧,睡吧,我陪着你。”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