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瑾這裡裡外外地打點,我幹看着,過意不去啊,”穆之恒聲音放輕,哄小孩似的,“該松緩得松緩,給你捏捏肩,咱不動啊……”
裴瑾:“……侯爺不是一攤爛泥。”
雖得了旨,辦差的牌子還是要領的,未時剛過,穆之恒便在西斜的日光裡往禁衛所去了。
禁衛所設在内皇城,穆之恒僅在領差的頭一天去過,不遠,但他不想從皇城正門進就得繞。
騎馬從王府過三條街再穿過城中河,到皇城西側門他便下馬,将馬鞭丢給守門的衛兵,步行到禁衛所,到了門口正準備進門,聽見裡頭傳出不尋常的吵鬧聲,他立馬收回腳,招了招不遠處站崗的小兵問:“裡頭怎麼了?”
這小兵認得穆之恒,穆之恒打上一回來便是他站崗,見招便小跑過去,行了個招呼,眉毛一飛答說:“裡頭是溫統領在和各領頭盤賬呢,前幾日那戶部新官上任,這不,頭一把火就放到咱禁軍來了,說是咱禁軍有吃空饷的,嗨!這不是大家夥都心知……總之統領大發雷霆,正一個個查呢!”
小兵人機靈,一口一個咱的套近乎,就是缺了點心眼,剛巧問到他知曉的便似要一股腦兒全說出來,顯出他的大用,神氣得不得了。
穆之恒原本想笑,聽到後來蹙起了眉:“禁軍裡頭也有吃空饷的?”
“哪沒有……”電光火石間,小兵好似長出了心眼,終于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讪讪地閉上了嘴。
穆之恒輕掃了他一眼:“繼續說。”
“不是…..侯爺您别聽卑職瞎說……”
“嗯,你瞎說,我瞎聽,”穆之恒說,“繼續。”
穆之恒大有一副不說不讓走的架勢,小兵臉都哭喪起來了,支支吾吾好半晌才說完,穆之恒把他七零八碎的話拼湊起來,大概明白了發生何事。
這事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吃空饷在軍隊裡頭本就是常有的事,那些戰死、逃亡諸類有籍無人的亂象比比皆是,仍将這類軍籍報上去,能領來增倍的軍饷,穆之恒在旸關時也做過,不管有意無意,各地的統兵之将怕是沒一個手上幹淨的。
但禁軍管皇城,戰死、逃亡之人并不多,那禁軍裡頭吃空饷的便更多是另一種:非兵員之人,或尋關系或出錢銀賄買,挂上一個軍籍冒領軍糧,這純粹是以權謀私了。
聽那小兵的意思,這事在禁軍裡頭已是不成文的規矩,以往猖獗更甚,李崧在位時壓着這事沒讓其跑到明面上,如今指揮使換成溫泠,那些人看人下菜,欺他年青,領着風頭又跳起來了。
想到此,穆之恒啧了一聲,狗眼看人低啊,溫泠,可是能幫他理順十萬西北蠻兵的人。
“侯爺!卑職确确實實是瞎說,您可千萬千萬要瞎聽啊!”小兵最後亡羊補牢道,滿面情深意切。
穆之恒聽着握拳抵住嘴,看起來十分可靠地點了點頭,轉手拍了拍他的肩:“去裡頭通報你們統領一聲,就說我有急事找他。”
小兵頓時安靜了,屋裡頭噼裡啪啦轟隆響的雷霆在這時變得無比清晰,他一瞬間又蔫巴下來,望着穆之恒一臉菜色。
穆之恒掩唇咳了一聲,負手道:“不打緊,出不來你嚎一聲,本侯進去撈你。”
小兵臉更苦了,心想有這等的功夫他自己都能進去了,不過這點眼力勁他尚有,到底沒說出來,縮了縮脖子,輕手輕腳地往裡頭去了,那模樣隻恨不得腳都不着地。
小兵前腳走,穆之恒後腳跟着跨進了大門,大門進來是大片空地,是供衛兵日行操練的,三面各有一排小屋,便是禁軍的辦事房,這會空地沒人,側邊的辦事房也不見人進出,隻正前的辦事房裡傳出聲響,也是剛小兵跑進去的地方,想必人都被拉着在裡頭批鬥。
穆之恒在這沒有專用的座,頭天來似乎聽說有給駐外将領的臨時座兒,不過那時他壓根沒帶耳朵聽,這時便隻能在空地站着,索性背着手這兒走走,那兒看看,活似來查哨的老大爺。
沒多久裡頭靜了,到底沒聽見小兵的嚎聲,便聽身後傳來響動,他轉過身,見溫泠大步向他這方走來,後頭小碎步跟着的正是進去傳信的小兵,臉上的如釋重負是丁點兒遮掩不住。
穆之恒笑了笑,隔着十步遠,就聽溫泠道:“好歹也是禁軍一員大将,來了都不肯進屋,偏得我出來迎?”
“哪能啊,我這叫趨利避害,”穆之恒掏了掏耳朵,“得多賤,一來就上趕着去讨罵?”
許是剛動了氣,溫泠眉眼間還帶着厲色,聽聞這話,厲色頓時散去了些,轉而一抹無奈爬上眉眼:“誰敢罵你……”
忽地,他目光掃到穆之恒手裡提着的袋子,一擡眼,便對上穆之恒定定看他的目光。
這模樣溫泠熟悉,每當穆之恒有話要與他私下說時便是這個神色,收了話頭,他腳跟一轉,向西側最裡頭一間屋子走去:“這兒不是說話的地,跟我來。”
穆之恒勾了勾笑,忽視小兵兩眼裡的蠢蠢欲動,擡腳跟了上去。
進去的屋子裡除了剛進的他倆人,沒其他人,角落擺了張床榻,這麼看似是給什麼人休憩的地方。溫泠進了屋便徑自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飲到底,又滿上一杯,穆之恒瞧着他快聳成山嶺的眉頭,嘴上動了動,終是沒說什麼。
三大杯涼水下肚,溫泠眉頭松動了一些,說:“這裡其他人不會輕易進來,什麼事說罷。”
穆之恒邊掃視着屋子,邊拿出黃卷遞過去:“勞煩統領批個牌子,我好即刻去任。”
溫泠接過手打開,看了眼,合上放在手邊,眉頭真聳成了山嶺:“這個你先放我這,牌子明日我派人送你府上。”
“要等明日,我還趕這來做什麼。”穆之恒沒動,“就這會,你給個準話。”
溫泠面無表情與他對視半晌,移開眼,破罐子破摔般靠上椅背,面上顯出不亞于剛睡下被吊醒的煩躁:“沒有。”
穆之恒笑了笑,并不意外,若有人讓他做這事,指不定他也得露出這神色。
這根本沒法選,若不給,便是得罪下中旨的皇帝,若給,便是得罪自己的頂頭人,更不消說如今已是自己的老丈人。
不過穆之恒沒打算讓溫泠自己糾結,他朝溫泠伸出了兩根指頭:“結果,原則,二選一。”
溫泠半癱似的靠着椅背,觑他一眼,歎了口氣:“選結果?選原則?”
“選結果,我拿到牌子,出這道門。”穆之恒說,“選原則,咱倆許久沒交過手了,我陪你練練,再拿到牌子,出這道門。”
溫泠:“……”
是誰先前說在朔京得夾着尾巴過日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