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晦抿了口水,說得輕描淡寫。
裴瑾在半道停住,終是向床上投去一眼,目光沉郁下來。
兩日後,裴瑾收到謝韫玉清醒的消息,并提出要見她。
裴瑾進門時,謝韫玉背靠着床頭半坐着,面上的傷痕未消,依舊紮眼,聽見門口的動靜,他盯着床腳的雙眼轉過去,卻被沖進來的天光刺了一下,擡手擋住了眼睛。
屋裡門窗都關着有些悶,裴瑾見狀,還是反身合上了門。
“子桢兄。”謝韫玉挪動身子,似乎要站起來,裴瑾走過去按住了他,“安大夫說你現下還不宜多動。”
“啊是了……”說到安大夫,謝韫玉果真不動了,嘴邊泛起一抹苦笑,“安大夫的話可不能不聽。”
裴瑾動作一頓,收回手,點了點頭。
“這時候刑部忙嗎?”謝韫玉皺起臉,垂下頭說,“倒是我考慮不周了,其實也沒什麼事,我寫封信也是一樣的,煩你專門跑這一趟……”
“刑部近來不忙。”先前的煩躁再次湧上來,裴瑾出聲截口打斷。
謝韫玉面上閃過一瞬僵硬,沉默下來。
“申先生同我說,你們也在查四海錢莊,”再次出聲時,他面上平靜,“我曾喬扮商賈查訪錢莊半月,叫我查到了些東西,原本我是想将那些東西送入朔京給子桢你的,可惜沒來得及送走,就……被他們抓住了……”
停了停,他喉間滾動幾下:“那幾日,他們用了很多法子,想從我口中套出那些東西放在何處,虧得申先生來了……我會将所藏之處交與你,待子桢你取來,公堂上我亦可出證,隻是在此之前,我需要确認一件事。”
裴瑾站在床邊,垂眸看着他,将他一舉一動中顯露的小心翼翼看得分明,她壓下那股的煩躁,說:“什麼事你但說無妨。”
“子桢兄,”謝韫玉這時擡頭,直視向她,“為何要查四海錢莊?”
月前,裴瑾還不知道這張面孔上能出現這麼安靜的樣子,但那雙眼睛分明透着銳利。
他在審視她。
與他對視着,裴瑾緩緩答說:“至親受害,與錢莊有關。”
謝韫玉明顯一頓,良久點了點頭:“那些東西,我讓山……山音藏在了一間城隍廟裡,子桢取來後,清查的事便要你多費心了。”
“我會的。”裴瑾應道。
聽到這話,謝韫玉呼出口氣,仿佛劫後餘生一般,苦笑道:“子桢莫怪我多問,我隻是......隻是不确定你是如何想的......我想要确認......”
裴瑾能明白謝韫玉在害怕什麼,如同那年女瘋子說能帶她出地牢時,她忍着誘惑堅持要知道為什麼,或者說對方圖什麼,她才能選擇相不相信。
這才是人和人之間最可靠的來往之法不是嗎?
“錢莊我定會徹查,你放心。”她再次說。
謝韫玉笑了笑,緊繃的後背漸漸松緩下來,沒再說什麼,恢複了一個病患該有的氣色,懶懶地靠在床頭上閉目養神。
太安靜了,裴瑾有些不适應,開口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
忽然聽一聲輕笑,裴瑾發現謝韫玉已經睜開眼正看着她,眼底閃出些許光澤,一眼恍若見到了幾分從前的光采。
“月許未見,子桢你還是這般不通人情啊。”謝韫玉笑着,面上卻透出鮮有的疲憊,“以前未覺得,今日瞧着竟有些犯堵,我這沒什麼事了,子桢若有事便去忙罷,我不送了。”
裴瑾微頓,随後說了聲“好”,轉身向門走去,跨出一步她停住了身,回頭說:“此次辰州之行于你本是意外,發生此遭事,是我考慮不周,算我欠你一事。”
卻聽謝韫玉哂笑一聲:“在那裡的幾日,好些時候什麼都不用幹,可腦子裡總是轉得停不下來,莫說,那比被他們打還累。”他從被子裡伸出手,搭在腦穴上比劃了一個頭疼的動作。
“要說沒想過怪你,那是假的。”他放下手,目光變得複雜,“可是子桢,你不用說這個,張老……張老他也是為我好,我都知曉的…….壞了規矩,要去交州的是我,要暗訪錢莊的是我,輕信府台的是我,害山音死于非命的……也是我,所以,至多也是怪我自己……”
說着這一字一句的謝韫玉,仿佛換了一個人。
裴瑾在這時明白了先前的煩躁所在,過去她熟悉的謝韫玉或許以後再也不會見到了,她動了動唇,謝韫玉卻沒等她說:“但我這幾日回想了一遍又一遍,發現無論如何,我還是會走到那一步,知曉了那造假之事我要查,四海錢莊我也會去……隻是我反複想,反複想,若我能再多考慮一些,再小心一些,再穩重一些,便不會是這樣的結果罷?”
他看着裴瑾,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沉靜。
曆過痛與淚、生與死,少年終是破碎了桃花源,一腳跨入真正的世間。
“所以你想明白了?”
詢問從門口傳來,裴瑾怔了怔,轉頭看去,見申時晦出現在門口。
謝韫玉掀了被想起身,申時晦朝他擡了擡手,他動作便停下,隻是直起身作了個揖:“先生先時問我,若就此中止,要如何繼續活,為什麼而活,問題我已有答案,有勞先生教誨。”
申時晦走進屋,背後的大門沒有合上,投進來的天光讓謝韫玉不适地眯了眯眼,但他沒有躲,說:“朝紅顔,暮黃土,既是定局,我無論如何也無法讓自己走另一條違心的路,我不想将就,我也要看看自己繼續走下去,到底能是個什麼樣。”